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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很冷静地看着她说:“你先回去,晚上我会上你家去的。”

应阿姨感慨地说,那个晚上我们谈了很久很久。但是,即使说得再多,谁也说不明白,特别是爸爸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后,芮叔叔说:“彭老,明天我去送你。”爸爸摇了摇头,他已经感觉到局势太不好了,他不愿意给自己亲密的朋友带来麻烦。他说,“你不要去送我,就直接到火车站上告别吧。”

一九六五年十月十二日,只有黄景湖老师送爸爸到了火车站。芮叔叔说,爸爸是独自一人走进了月台,他手上只拿着一个小包,芮叔叔在月台上等着父亲,然后和他默默地握手告别。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竟会是最后的离别。(留给他们最后的纪念,把父亲的名字和芮叔叔、应阿姨联系在一起,是在“文革”中间,他们一家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说他家是“裴多菲”俱乐部,其中主要成员就是胡风分子彭柏山。)

站立的灵魂

总以为写完了《他们的岁月》,就该从阴影里走出来了;原以为书出版了,就会把往事忘却;更多的时候,会以为读者的赞许认可,会与我一起分担对历史的思考。可是,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因为一本书而改变。十年过去了,我依然不敢回头想,不敢重新翻看书页,似乎那潘多拉魔盒里的妖怪随时在等待着我。直到昨天,华东师大出版社通知我,他们愿意再版《他们的岁月》的时候,希望我再能增添一些什么,是什么呢?我偷偷地掀开了书页的一角,一眼看见的是父亲和厦大学生的合影,那时候他只有五十二岁,可是消瘦的脸庞,让人觉得他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夜里我和朋友坐在一起打扑克,光线很暗,我辨别不出是什么时辰,突然看见窗下有人在叫喊:“老李,来抓人了!”似乎是对我身边的人在叫喊,可是身边坐的是上海人艺的美工老朱叔叔啊,怎么叫他老李?我看了一眼老朱,奇怪的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是转眼他就不见了。四周的人还在出牌,没有发出声音,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我放下纸牌朝门口走去,房间里多了一些陌生人,他们都看着我不说话,我打算走边门出去,可是边门锁着。我蜷缩起来,为了不让人看见我,我把手放到胸口,可以抱住自己的身体,把体积缩小,不再被人注意,特别是不被那几个多出来的陌生人注意,不能让他们看见我!但是,我觉得胸口疼痛得难以忍受,低头一看,才发现手臂上长满了整整齐齐的两排牙齿,它们蠕动着,上下啮啃着我的胸口,猩红的肉沾满了鲜血,赤裸裸地展露在那里,我完全被吓住了。深夜,我睁大了眼睛,四周依然是那么黑暗,现实的黑暗和噩梦搅和在一起,我无路可逃。

黑夜里,让我想起了在七九年我去厦大的日子;后来是在○九年的春天,在香港看见了刘再复老师,他是父亲在厦大的学生。看着我的时候,他突然跟我说:“你看真快,都快五十年了,各种真理都是相对的,只有一个是绝对的,人生太短,时间不够用啊。”我不说话,我怎么常常是感觉到,人生真长啊,怎么过也过不完?和刘老师相视而坐时,没等我提问,他就开始讲述了。对于我们来说,这个谈话显得很自然,这里没有任何功利的需要,这里没有值得掩饰的后悔,作为学生,他没有在父亲倒霉的时候落井下石,所以回忆变成最真诚的。他不对我说“你父亲”,而是一口一个彭老师彭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