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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十七日的下午。

爸爸开完印刷厂工人的“读书小组”会议,刚走出法租界,就在一个小弄堂口看见两个人闪到一边。爸爸走了几步,猛地一回头,那两个人又从弄堂里闪现出来,跟踪在他的身后。爸爸感觉不妙,决定先不回家,搭了一辆公共汽车去冯光灌的小学里呆至黄昏。然后,看看外面没有动静,才向朋友告辞。还没有走出三条马路,一辆黑色的小车尖叫着在他身边猛地刹住,车还没有停稳,就从里面冲出来三个便衣警察,动作非常迅速,爸爸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人家戴上了手铐,头被死死地按了下去,塞进了车里,一直开往上海南市警察局。到了那里,就要他交代和共产党的关系。爸爸说:“我怎么会认识共产党,我是南京大学的学生,叫陈友生。”

警察根本不听他的,立刻将他绑在柱子上,警棍就朝他身上打去。爸爸还是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这是当时的组织纪律和原则。他被打断两根肋骨,肺部受伤,吐血不止,监狱又不给治疗……一直拖了两个月,几乎在不能拉出去受审的状况下,于是匆匆忙忙将爸爸判为“危害国民”罪,刑期五年,解送苏州盘门外政治犯监狱服刑。

解押途中,爸爸被塞在小小的囚车里。头顶上有一扇窗子,从那里可以看见巴掌大小的天空。天空始终是灰蒙蒙的,天上下着小雨,望着那里,车子像没有启动似的。上海离苏州只有八十多公里,可是那路,似乎走也走不完。连解押的警察都不耐烦了。听见他们在那里胡说着什么,混乱之中爸爸向边上的犯人轻轻打听情况,问他可以办理上诉手续吗?那个人直摇头,他们是一个案子里的。说是前不久抓了一个叫覃什么的女大学生,还会演戏。她写了一些东西,供出了他们……

“姓覃什么的女大学生……”这一句话代替了一切,爸爸再也听不见其他的,他不能重复这个名字,他做不到。这是爸爸初恋的情人,又曾经是他的妻子。怎么会是她出卖了他们?这个名字比世界还大,比脑袋里全部的恐惧还要黑暗,要经历什么样的苦难,才可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全部的毁灭不是从仇恨开始的,全部的毁灭,更多的时候是从美好的回忆开始的。那个湖南小楼,那个大声朗读《奥赛罗》的年轻女人,还有爸爸初恋时候的憧憬。这就是毁灭,怎么还是看见这些东西?但是,爸爸知道是被出卖了,马上就要抵达苏州监狱,五年的监禁……他的的确确被出卖了,不光是爱情,这已经不重要了,而是一个信念,对人对生活的信念,而且是一个他曾经为之激动和哭泣过的女人。这还是不重要,那什么是重要的?意义,生活的意义。现在,一切对爸爸来说都显得没有意义了,即使昨天人们还把他视为“有前途的年轻作家”,可是他被出卖了,他完完全全被毁灭了,怎么又偏偏是覃必愉出卖了他?

到达监狱以后,爸爸紧靠着墙壁,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里,不知在那里磨蹭什么。时而,两眼呆滞地看看四周。人家看见他是新来的,也不去和他搭讪。一直到夜晚,爸爸变得越来越奇怪,连自己的饭都不吃,把它省下,送给了那个告诉他真实情况的人。一直到深夜,大家都睡着了,坐在角落上的爸爸倒了下去。边上人觉得自己身上湿湿的,用手一摸,黏糊糊的东西沾在手上,往鼻子上一闻,一股扑鼻的血腥味,他惊慌地翻身而起,叫醒了大家。爸爸用磨尖的牙刷柄割破了动脉血管,大股大股的鲜血在往外流。监狱同伴立刻撕下衣服上的布条,紧紧地扎住爸爸的手腕。有人去叫看守,连夜将他送往医院抢救。

一抹苍凉的微笑,重新回到人间。

爸爸特别想念的是他的村子,他的两个哥哥,还有他的母亲。那时候,我的爷爷听说爸爸在上海的日子过得不顺利,在惦念之中死了。爸爸的爷爷和奶奶也因为上了岁数,先后去世。家里人不识字,爸爸写信能跟他们说什么呢?苦恼之中,爸爸给他最热爱的人——鲁迅先生写了一个短信,称他为“周豫才大人收”,签名:陈友生。按照监狱的要求发出的信,必须是明信片,便于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