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国学经典 > 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最新章节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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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收到赵朴老写的这一首词的书法后,虽然深知是一首好词,但不知道他的意蕴指的是什么。不过清代的词学家张惠言说得好,词的特色本是“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可以假借“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之辞,来表现“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之情。赵朴老这首词可能也有委婉的喻托含义,只是我当时并未向赵朴老做进一步之探询,这次收到陈先生的这篇文稿,才知道我的推测果然不错。据陈先生讲,赵朴老这首词原来是1969年“文革”期间所作,直至“文革”过后,他才加以说明:“此词作于1968或1969年,是陈同生同志逝世之后事。同生之死,是此作诱因之一。当时,相识之人不得正命而死者以百计,故作此词以吊之,而不敢明言,只得假托梦境耳。词序中所言‘载云旗’之舟,暗指非今日人所乘之舟。舟中人‘皆轻裾广袖,望若神仙’者,暗指皆已作古人。词中‘弥天花雨落无声’一句,是全文主旨所在。至于‘望中缥渺数峰青’、‘端恐渎湘灵’,则皆暗指江青也。”我把这些抄给大家,只是为了借此说明赵朴老在词的创作方面,所表现出来的一种兴于微言的幽约怨悱之意境的成就,同时也可以说明赵朴老对人世的一种悲悯的关怀。与此相对比的,是赵朴老在他的遗嘱后附留的一首四言诗偈:

生固欣然,死亦无憾。花落还开,水流不断。我兮何有,谁欲安息?明月清风,不劳寻觅。

如果综合前面所提到的赵朴老的一些诗词曲作品来看,从他写的一些淋漓酣畅的自度曲,到《瑶华》那样典雅清丽的慢词,再到《青岛日记》中率真质朴的五言绝句,以及《临江仙》这样微言喻托的小令,最后到他晚年写的大量富有哲理与禅趣的作品,包括遗嘱中附录的豁然彻悟的诗偈,我们所见到的不仅是他在文学创作方面的多种风貌才华,更值得注意的是他通过创作所表现的多层次的修养与意境。既有对文化的关怀,也有对人世的悲悯,更有对禅理的妙悟,有出世的一面,也有入世的一面。过去佛家有“不断烦恼,得成菩提”的说法,现在果然在赵朴老的诗词中得以见到了。我这里所说的,只不过是通过一个常人所见的有关赵朴老的二三事,借以表答我对赵朴老的一份悼念之情而已。

五、数学家的诗情——我与陈省身先生的诗歌交往

陈省身先生是举世闻名的数学大师,我只是一个中国古典诗歌教学的工作者。如果从专业上来说,我对陈先生的成就实在愧无深知,但我跟陈先生却有着长达二十多年的交谊。

记得大概是80年代中期,我按照惯例,像往常一样利用加拿大U.B.C.大学的假期,回到天津南开大学来教书。当时所有的外籍教师,都住在南开的专家楼,吃饭就在楼下的餐厅,我经常看见陈先生夫妇在那里就餐。我对陈先生自然是久仰大名,但我想陈先生不一定认识我,所以偶然碰到陈先生,也只是稍微打一个礼貌上的招呼。没想到有一天,我在南开主楼的中文系教室给学生上课时,陈先生夫妇竟然坐在讲台下的听众席上,并且表现了很大的兴趣。从此以后,他们经常来听我讲课。于是讲诗谈词也就成了我们见面时的共同话题,原来陈先生不仅喜爱诗词,极富诗情,而且有时也写一些七言绝句的小诗。有一天陈先生给我看了一首他1974年写的题为《回国》的绝句,诗是这样写的:

飘零纸笔过一生,世誉犹如春梦痕。喜看家国成乐土,廿一世纪国无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