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国学经典 > 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最新章节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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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褒奖,我真是不敢当,可是先生以知音相许,使我大为感动。

会议结束后,我们这些来开会的人组织了一次旅游。从成都到江油县李白的故居去参观,那里还有李白的衣冠冢。我那时还年轻,只有五十多岁,喜欢旅游,什么地方我都愿意去。缪先生则因为年岁大了,走路不大方便,而且眼睛视力也不好,就没有参加。我从江油返回成都后,第二天就要坐飞机回温哥华了,我想缪先生对我这么好,我就叫了出租车到川大缪先生宿舍向他告别。我一进门就看到缪先生正伏在桌子上写字。见到我他很高兴,他说正在给我写信,说着就把没写完的信给我看。就是在这封信中,缪先生以清朝的一个著名的学者汪容甫跟一个比较年轻的学者刘端临相知订交的事相比,提出要跟我合作研究,不辜负我们这一番相遇相知,希望留下我们共同写的论词专著。以先生的年辈之尊,学养之崇,而对我有这样诚恳的情意,我真是感激不已。因此,我在回温哥华的飞机上就写了两首七律送给缪先生:

早岁曾耽绝妙文,心仪自此慕斯人。何期瀛海归来日,得沐春风锦水滨。卅载沧桑人纵老,千年兰芷意常亲。新辞旧句皆珠玉,惠我都成一世珍。

稼轩空仰渊明菊,子美徒尊宋玉师,千古萧条悲异代,几人知赏得同时。纵然漂泊今将老,但得瞻依总未迟。为有风人仪范在,天涯此后足怀思。(《赋呈缪彦威前辈教授七律二章》)

从此以后,我跟缪先生常常有书信往来,共同拟订了一个研究计划,共同撰写论词专著《灵谿词说》,由四川大学向教育部提出,邀请我到川大讲学以及合作研究的申请。本来我在1981年暑假后有休假一年的机会,不过南开大学和北师大早已安排了我去讲学。所以直到1982年4月中旬,我把南开大学和北师大的课都结束了以后,才来到川大。我来川大时,随身带来的书不多,缪先生总是把他自己的藏书借给我用。除了研究以外,我在川大也教唐宋词,常常在课前课后与先生讨论交换论词的意见。先生治学严肃认真,每次我写好了诗稿、文稿都拿去请他看。回想我半生漂泊,特别是到北美以后,进无师友之助,退有生事之累,偶有读书心得无人可谈,遇到问题也无人讨论,常常有陶渊明所说的“欲言无予和”之叹。如今忧患余生,我竟然遇上多年仰慕的前辈学者缪钺先生,而且对我的知赏、爱勉有加,这实在是我平生极大的幸事。以前陶渊明说过“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我到川大以来,因为与先生一起写作《灵谿词说》,常常与先生讨论商榷,这中间所获得的切磋之益与相知之乐,都是诉说不尽的。《灵谿词说》从1982年开始,到1986年为止,共写成论文三十九篇,1987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灵谿词说》完成后,我写了一首绝句:

庄惠濠梁俞氏琴,人间难得是知音。潺一脉灵水,要共词心证古今。(《〈灵词说〉书成,口占一绝》)

自1981年春缪先生与我在草堂相遇之后,给我写了很多诗,充满了一种欣喜期望的心情。1981年我们相识不久,先生给我写的诗中写道“离合神光照眼新,婆娑冬树又生春。能从西哲探微旨,不与雕龙作后尘”。当我们约定共同撰写《灵谿词说》之后,先生又写诗给我“唐宋及五代,词兴四百年。微旨待探抉,相契写新编。天地本无穷,人生驹隙迁。精英苟有托,永世期能传”。先生对我的溢美之辞,我自然愧不敢承,但他在诗中对后学晚辈的奖勉,对诗词传统的关怀,所表现的胸襟和眼光,是一般人不能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