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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静农先生与郑骞先生虽然也是我的老师一辈,但我却并没有从二位先生受业的幸运和机会。我是1949年初春在台北认识两位先生的。1948年秋冬之际,顾先生从我的信中知道我将要跟我先生转由南京经上海赴台湾时,就在回信中向我介绍了他的几位在台湾任教的友人,那就是当时在台湾大学任教的台静农先生、郑骞先生和李霁野先生。顾先生在信中还附了几张介绍的名片,嘱咐我到台湾以后一定去拜望他们。到了台湾后,因为那时我先生的工作地点海军军区在台湾南部高雄附近的左营,离台北相当远,当时台湾南北的交通也远不及现在的方便,所以我到台湾后并没有立即去探望他们。直到第二年初春,我才借偶然去台北办事的机会,到台湾大学去拜望了他们。

我年轻的时候本来就生性羞怯,当我在台大中文系的办公室,一下子见到了这么多位我一向仰慕的人物,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想来当时的情景一定很尴尬。不过几位师长们的态度都非常温蔼可亲,郑骞先生马上就问我来台北住在哪里,我说准备住在旅舍。郑先生马上告诉我说,他现在就住在台大图书馆的楼上,房间很大,而且距离中文系办公室所在的文学院大楼只有几步路程,热情地邀我到他家里去住。我的老师顾先生与郑先生是极好的朋友,他们的关系是在师友之间。当年顾先生在燕京大学教书的时候,郑先生是听课的学生,但他不是正式受业的学生,那时郑先生已经在中学教过很多年书了。顾先生不仅在与我谈话中,多次提到过郑先生,而且在他的诗集与词集中,也留下了很多篇写给郑先生的诗词。所以我与郑先生虽是初次见面,但在心中却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因此就毫不客气地接受了郑先生的邀请,当时就随他到他家里去住了。那时郑先生家里共有四口人,有他的老母亲、他的夫人,还有一个女儿,名叫秉书。郑先生全家都对我很好,我以晚辈学生自居,郑先生的母亲我叫太师母,郑先生的夫人我叫师母,郑先生让他的女儿叫我叶大姐,于是我就叫她秉书妹。这一幕亲和的家庭景象一直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后来郑师母去世时,我曾写了一副挽联:

萱堂犹健,左女方娇。我来十四年前,初仰母仪瞻笑语。

潘鬓将衰,庄盆遽鼓。人去重阳节后,可知夫子倍伤神。

当时我父亲也在台北,我还代我父亲写了一副挽联:

荆布慕平陵,有德曜家风,垂仪百世。

门闾开北海,似康成夫婿,足慰今生。

后来我正式到台大来任教以后,曾经去旁听过郑先生的词选课,每次见到我来听课,郑先生都会在讲课中提到他与我的老师顾先生的一段交谊。有一次郑先生告诉我,他曾给顾先生拟写了一副挽联:

东坡长山谷九龄,平生风义兼师友。

诸葛胜子桓十倍,万古云霄一羽毛。

上联“东坡长山谷九龄”是指苏东坡比黄山谷年长九岁,“平生风义兼师友”用的是李商隐的诗句。顾先生比郑先生也是年长九岁,他这是用苏东坡和黄山谷自比顾先生和他的关系也是师友之间。下联“诸葛胜子桓十倍”见于《三国志·诸葛亮传》记载说刘备病笃时曾对诸葛亮说:“君才十倍曹丕”,“万古云霄一羽毛”用的是杜甫的诗句,杜甫对诸葛亮是极为崇敬的,认为诸葛亮是在天上,千古以来没有人能超越他那如威凤一羽的境界,曹子桓当然是不能企及的。郑先生这也是把顾先生和他自己比作诸葛亮和曹子桓,当然这是郑先生的谦虚。这些长辈老师的相互尊敬、谦逊的学者风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由于两岸长久的隔绝,郑先生根本没有机会真的把这副挽联写给顾先生,现在也没有人知道郑先生曾经拟写了这一副挽联,只有我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