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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年时花满庭,枝梢时见度流萤。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

“记得年时花满庭”,记得年时就是当年春夏的时候,院子里开的都是花;“枝梢时见度流萤”,夏天我常常在院子里看星星,也看萤火虫,在花梢常常看见有很多萤火虫飞来飞去;“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现在花都落了,萤火虫也都没有了,我所写的还不是说你们都枯干了消失了,我种的竹子还很挺拔,值得骄傲。“忍”是“岂忍”、“不忍”之意,我是说“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你怎么能够忍心对着西风一个人这样青,要青就应该让大家一起青才对嘛!其实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并没有用什么心思造作,这些诗句就是很自然地自己跑出来的。

三是我对于荷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写过一首诗《咏莲》。我是六月初一的生日,家里的长辈认为,这正是荷花的生日,所以我的小名就叫荷,莲花是荷花的别名,所以我一向对于荷花、莲花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虽然自从祖父去世后,我们院里的荷花缸里已经不再养荷花了,但是北海、后海、什刹海还到处是荷花。荷花有很多不同的名字,《尔雅》里说荷花也叫芙蓉、菡萏。管它叫“莲”还是叫“荷”,不同诗歌的情境中可以用不同的名字。李商隐写嫦娥,有时也叫姮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用的是嫦娥,“姮娥捣药无时已,玉女投壶未肯休”用的是姮娥。就是说你什么时候说她是嫦娥,什么时候说她是姮娥,与你这首诗前后的语言、文本以及这首诗的情境都有密切的关系。这当然是现在我这样讲,其实小时候作诗都是靠直觉。诗总是凭直觉写出来的比安排选择而写出来的更好,但是给学生讲课不能不讲这种选择,不能不用理性去分辨,其实最好的创作是没有理性的。我小时也没有人讲过修辞炼句,我自然就用了“莲”。为什么呢?因为莲给人一种联想,莲是与佛经有很多关联的,其实我也没有看很多佛经,这都是直觉。因为那时北京有很多庙,虽然我没有看过佛经,但我知道莲花与佛教有关,你如果到庙里去就会看到,佛像都是坐在莲花台上的。我还念过李商隐的一首诗:

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

“苦海迷途去未因”,佛教总是说人生是苦海,人生有各种生老病死的苦。人在苦海中迷失了自己,既不知道过去,也不知道未来,所以说“苦海迷途”。“去未因”中的去是过去,未是未来。你对于你的过去或者未来其实不知道,不管你有没有宗教信仰。到现在,自然科学家一直都在探索宇宙生成的起因,宇宙是从哪里来?宇宙、星辰、大自然的运行如此之有规律,人类、万物都是从哪里来?人死后如何?都是大家追寻、大家要求解答的问题。宗教尝试给人一些解答,有人觉得可信,有人觉得不可信,所以说“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西方的佛教东传,那么这种佛法东传又经过多少年多少变化了。佛经上说“微尘”是微尘的世界,世界上的劫变。人类的世界如此,你个人的生死也是如此,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劫变,所以说“几微尘”。“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人类已经有了这么长久的历史,如果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理念,都是想要追求一种和平美好的生活,那世界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你看当今世界上,科学也很发达,物质享受也越来越高级,可人类并没有完全幸福安乐。特别是美国“九一一”变故之后,战争的危机到处埋藏着,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这个世界会怎么样?所以我就常常想,什么时候人类能有一个真正的觉悟,就像李商隐诗里说的“何当百亿莲花上”。莲花在佛教里是清净、美好的,他说什么时候大地都变成一片莲花的世界,这“百亿莲花”还不说,而且“一一莲花见佛身”。每一朵莲花上都坐着一个佛,都是一个菩萨。什么时候能真正有这样一个祥和的世界,这是李商隐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