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能否更智慧、更清明,颇待乎一个全民读史的浪潮。极而言之,诗歌、小说、哲学、道德……将这些暂时放下不读,都不要紧,但一定要读史。眼下我们不急于理想,甚至也不急于情感,所急者首先是事实。基本事实都不甚清楚,却憧憬理想、抒发情感,又如何靠得住?读史,就是寻找并确定事实的过程。有些人的谈吐和举动,一眼可见起于对历史了解不够。关于“文革”就是这样,我们在身边屡能发现有人心中至今为“文革”义理留一块领地,乃至还以此为批判现实的武器。这固然可悲,但我想其中相当的一部分(特别是年轻人)未必真的了解“文革”,使他们有如上思想感情的根因,其实是“文革”史学的不足,令那种义理仍能有所附丽。
总之,史学确是当代思想一个关键方面。几十年来,义理对史学深度注入,形成许多定式,令人们以为自己在接触历史,实际不过是接受义理。这远非在当代史中如此,现代史、古代史甚至史前史,都存在从某种义理而来的固定格式。举个很明显的例子,历史教科书一直把到1840年为止的中国定义为“封建社会”,把相应历史称为“封建史”。其实,自嬴政这位“始皇帝”起,中国就废止了封建制,汉代初年略有反复,不久也彻底取消实封,以后历代封王建国都仅为虚封,亦即受封之王有爵号有封地,但并非政治经济上的独立国。1973年8月5日,毛泽东有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云:“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5]说得很清楚,秦以后中国已经没有封建制,“百代”所行,都是嬴政始创的中央集权或大一统君权专制。那么,为什么教科书会无视这一点,而将二千年来中国冠以“封建社会”“封建时代”之名?原因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建立了一个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五大阶段的社会发展史模型。本来,这一番总结,所依据的主要是欧洲史;在欧洲,直到近代资本主义之前,确实处于完整的封建形态。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不曾<a href=https:///tuijian/xitong/ target=_blank>系统</a>研究过中国历史,并不了解帝制中国的集权形态,他们的理论无从考虑和吸收中国的历史经验,这本来没什么,问题是,当马克思主义作为政治意识形态,上述社会发展史模型被奉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必由之路”,只能遵守,不能旁生枝节。因此,便让中国历史削足适履,将明明不属于封建形态的中国帝制史硬套为“封建社会”。其实,以中国历史实际,不单“封建社会”之说是穿凿附会,连“奴隶社会”的存在,也并不能从史料上落实。顾名思义,“奴隶社会”即应以奴隶制为社会基本关系,但至今不论文字上还是器物上,我们都不能完全地证明,中国曾经有一个奴隶制阶段。否则,其始于何时、崩于何时,历史上会有确切的标志和概念,可是并无任何历史学家对我们能够以此相告。郭沫若曾将一些论文编在一起,取名《奴隶制时代》,但里面的论述多不令人信服。我们见到的常常是一些字形字义的诠释,某字像是奴隶情形的表现,某字有受人奴役的含义等。他唯一肯定的结论是:“殷代是奴隶制”[6],但即使在殷代,连他自己都说:“‘当作牲畜来买卖’的例子虽然还找不到,但‘当作牲畜来屠杀’的例子是多到不可胜数了。”[7]我们知道,奴隶是奴隶主的财富,是奴隶主的生产工具,奴隶主拥有奴隶绝不是用来杀掉的,如果连买卖奴隶的迹象都找不到,却以“当作牲畜来屠杀”为奴隶制存在的证据,那么中国及世界上的奴隶制不知要延续到何年何月了——希特勒集中营里的犹太人不也是“当作牲畜来屠杀”的吗?其实在很长时间中,确切讲,整个世界来到“现代”阶段以前,奴隶或奴仆的社会身份都不曾消除,但这与整个的“奴隶制”或“奴隶社会”究竟是两码事。难道我们可以因为直至明清仍能见着太监这种奴隶式现象,而称那时中国为“奴隶社会”么?或者,把林肯以前的美国称为“奴隶社会”?总之,过去教科书所划分的中国史,除了原始社会,都未必合于实际。像奴隶社会的问题,本身史料不足,尚可存疑,以俟进一步的文献发现或考古发现。但“封建社会”之子虚乌有,却确确实实、一目了然。连伟大领袖都教导我们,秦始皇之后“百代”再无封建制,封建制在中国是远在周文王时代的事情。这正是我们史学中一个为迁就义理而强扭事实的充分例子。这错误好像至今仍在延续,和笔者当年一样,一代代学生仍然从课堂接受对一种并不存在的历史的认识。如非后来在教科书外多读多想,我亦无从知道所学知识里包含如此严重的不实,一旦意识到,我即自诫日后凡涉及中国帝制以来历史,坚决不用“封建”一词——借此机会,同样提醒读者诸君。[8]从中我还反思,它不光给了我们错误的知识,更阻隔或关闭了对中国历史真境况和真问题的探究。大家都去谈论并不存在的“中国封建社会”,而置二千多年的集权专制、大一统君权这一真正的“中国实际”于不论。我们身处中国却跟在欧洲历史后头研究“封建社会”,本身让人啼笑皆非,更不幸的是,我们因而不去认识自己的历史,不清楚它究竟是怎样形态、存在什么问题。至今,我们的历史批判所以不深不透,恐怕与此有很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