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沉浸在自创的调子中的老农在诉说什么?在祈求什么?那无尽的命运,无休无止的悲伤,还是无穷的忍受之后那天大地阔、悠远安静?一时间,我有点迷失:这是怎样的中国,如此欢乐又有着哀愁的中国?
一个中年汉子的脸涨红着,看样子是喝醉了。他坐在一张低矮的小桌前,弓着腰,闭着眼,晃着头,跟随着旋律,手指在桌面上敲打着节拍,一下,一下,一下,“梆、梆、梆“,简短、斩钉截铁地敲着,好像要把手指敲断,要把自己的心敲进去,浑然忘记了时间和外部的存在。我仿佛也被他敲了进去,眼角有点潮湿,很想流泪。这吟唱声把我压抑了一天的情绪给释放了出来。我无法忘掉奶奶朝我看时的神情和黑女儿的迟钝与天真。我知道,和大家一样,我是把那祖孙俩抛弃了的。我努力了一下,没有办法,也就算了。不久之后,我们会把她们忘记。
面对奶奶滔滔的泪水和期待的眼神,我甚至有些烦躁,我想逃跑。不只是无力感所致,也有对这种生活本身和所看到镜像的厌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作哪一种选择,更不知道该如何想象那正在赶着回家过年的妈妈会如何面对她被伤害的女儿。
我只想离开。只想沉浸在这悲凉的曲调之中,以逃避我心中的悲凉和清晰的漠然。就像我和小柱,就像我对待小柱那样,我们血肉相连,却又冷漠异常。
我终将离梁庄而去。
后记
土耳其的当代作家帕慕克在凝视他的城市——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时,他说他的内心充满了“呼愁“(huzn)。“呼愁“,在土耳其语中,有宗教的含义。“呼愁“不是某个孤独之人的忧郁,而是数百万人共有的阴暗情绪。用中文来翻译,“呼愁“或可以用“忧伤“来对应。“忧伤“,忧郁、伤感、郁结、凝聚、怀念,与真实的事物和情绪本身已稍有距离,有间隔,有审视的意味。它是一种集体情绪和某种共同氛围,蕴藏在这个时代的每一处废墟之中。并且,我们越是决心清除这一废墟,“忧伤“就越是清晰地存在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每个人心中。
是的,忧伤,当奔波于大地上各个城市和城市的阴暗角落时,当看到那一个个人时,我的心充满忧伤,不是因为个体孤独或疲惫而产生的忧伤,而是因为那数千万人共同的命运、共同的场景和共同的凝视而产生的忧伤。忧伤不只来自这一场景中所蕴含的深刻矛盾、制度与个人、城市与乡村等等,也来自它逐渐成为我们这个国度最正常的风景的一部分,成为现代化追求中必须的代价和牺牲。它成为一种象征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心灵中。我们按照这一象征分类、区别、排除、驱逐,并试图建构一个摒除这一切的新的自我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