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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节

杨贵妃已经被文人墨客描叙得太多了,我也爱这个女人。因为爱着她,就不忍心读她死于马嵬坡的故事,相信着东渡了日本的传说,以致对胖胖的东西都有感qíng,甚至一次在大街上碰见行刑前的游行车上押着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子就伤悲了几日。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当我画出了贵妃的上半身,正待画她的下半身,口中叼着的烟头掉下来,一时拂不去,竟将宣纸烧出难看的dòng来。妈的,我骂我,索xing拿打火机要焚了这张宣纸,以宣纸充冥钱送给她了。看着宣纸燃到仅剩下杨贵妃的上半身的多半时,我瞧见火光中的贵妃似乎要活起来,一派富贵中的深沉的忧愁,忙就趴过去,用身子压灭了火。这就是我的贵妃。

女人的作用就是给世上贡献美的,我总这样认为的,女人的悲剧也就是太美了。杨玉环正是如此才成了唐代的国母,国母正如此也才勒死在马嵬。如今我画贵妃原本要让她处优地赏蝶,天意竟还让她残缺。残缺的美更美,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的这幅画。

四、《石鲁》

生活在西安,又要作画,总就想到那个石鲁。石鲁的艺术在石鲁疯了以后更进入大的境界,这使我独坐了常寻思:在那样个文艺差不多有着僵壳的时期,石鲁的成功在于他有了异于别人的思维吗?!我很羡慕有这种思维,但我不愿以疯来建构,更恐惧思维“疯”的产生背景。眼下气功时兴,我求拜过许多气功师,要给我开慧眼,看鬼,看神,看别人看不到的世界qíng形,以来突破我的写作。可悲惨的是气功师都拒绝了,这倒令我怀疑了这些气功师,他们或者胡说,或者他们的功法太浅。

于是我又想,或许石鲁并没有疯,因为他感应自然、体验生命的思维与当时社会不同,众人看他才疯了,疯的其实是认为他疯了的人。五、《景阳冈之后》

时下,到处都在崇尚男子汉气派,文学艺术作品里凡是要歌颂的人物,胸口都要贴上一些胸毛。但在中国古典文学艺术中,男人的形象可分两类,一是白脸,包括那个刘备、贾宝玉和所有戏曲的小生,一是黑脸。白脸的皆yīn柔虚涵,予以张扬,黑脸的则往往刚烈,视为鲁莽之徒。

这个晚上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为武松作画。

武松在景阳冈上敢打虎,面对嫂嫂能杀yín,如果武松在今日,胸毛是够茂密了,或许会演出更惊天泣地的业绩来的。但古时的标准为他定了xing,梁山泊的头把二把jiāo椅轮不到他,只能是个将领而已,所以上了梁山,他的贡献就十分之小了。

但武松当然还是英雄,我就要画出个英雄来。画毕,有一远路朋友来,却以为武松模样窝囊了:戴了颈枷,瑟瑟作抖,虽然以你的名章按在额上作罪犯烙印而构思奇妙。我说,英雄也是血ròu长的,对死谁个不恐惧,面临失败和委屈谁个不沮丧,愈是这样活下去,才是英雄!我们的现代意识里,以为男子汉一味阳刚,让他不爱生命,如归一般地死,那么,鼓励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爱,他还能爱别的什么吗?再者,不画英雄万众欢呼,画一个英雄落难,使我们懂得人生的艰辛了就更爱英雄,而不是以为英雄是轻而易举的风光的事体而许多人去做荒诞的梦。六、《鬼才李贺》

我喜欢那个李贺,却不明白怎么世人就称他是鬼才,有了非凡的才能只能归之于鬼的作用吗?细读他的诗,除了大写yīn阳之事外,他的思维是与一般人异同的。记得数年前见到大作家汪曾祺先生,他说李贺是黑纸上写白字,先生的话使我顿开茅塞。今日为李贺造像,当然是一团黑气涌涌而来,他是没地位之人,家境贫寒,潜心了艺术可能人缘不会好,过早地就驼了背,眉眼就画在黑团之中吧,那头寻诗所骑的毛驴却是极瘦极瘦的了。年轻时爱读蒲松龄的狐狸jīng,盼不得夜深人静有个女子破窗而入,今画李贺,我还是不怕鬼,爱鬼,则更希望能得些李贺的鬼气以匡正我的思维定式。七、《百年孤独》

读了马尔克斯的书,就永远记住了“百年狐独”四个字,但我没有以此而冲动着作画。1991年元月6日,得知台湾作家三毛自杀消息,心中无限痛惜。世人对三毛之死的原因猜测纷纷,我认为她死于天才的孤独。大凡世界上进入了大境界的人都是孤独的。夜幕降临,寒星闪烁,立于高楼凉台仰天怆悲,返回画案作下此画。树是枯桩形,人是老井状,一个不以红花繁叶热闹炫世,一个风chuī不走,日晒不gān的深茂虚涵。用不着再在画面上行文题字了,用不着的。如今,找热闹的地方容易,寻清静的地方难;找繁华的地方容易,寻拙朴的地方难,尤其在大城市的附近,就更其为难的了。

前年初,租赁了农家民房借以栖身。

村子南九里是城北门楼,西五里是火车西站,东七里是火车东站,北去二十里地,又是一片工厂,素称城外之郭。奇怪台风中心反倒平静一样,现代建筑之间,偏就空出这块乡里农舍来。

常有友人来家吃茶,一来就要住下,一住下就要发一通讨论,或者说这里是一首古老的民歌,或者说这里是一口出了鲜水的枯井,或者说这里是一件出土的文物,如宋代的青瓷,质朴,浑拙,典雅。

村子并不大,屋舍仄仄斜斜,也不规矩,像一个公园,又比公园来得自然,只是没花,被高高低低绿树、庄稼包围。在城里,高楼大厦看得多了,也便腻了,陡然到了这里,便活泼泼地觉得新鲜。先是那树,差不多没了独立形象,枝叶jiāo错,像一层浓重的绿云,被无数的树桩撑着。走近去,绿里才见村子,又尽被一道土墙围了,土有立身,并不苫瓦,却完好无缺,生了一层厚厚的绿苔,像是庄稼人剃头以后新生的青发。

拢共两条巷道,其实连在一起,是个“U”形。屋舍相对,门对着门,窗对着窗;一家jī叫,家家jī都叫,单声儿持续半个时辰;巷头家养一条狗,巷尾家养一条狗,贼便不能进来。几乎都是茅屋,并不是人家寒酸,茅屋是他们的讲究:冬天暖,夏天凉,又不怕被地震震了去。从东往西,从西往东,茅屋撑得最高的,人字形搭得最起的,要算是我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