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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节

“老先生是……”

“鄙吝一销,白云亦可赠客;渣滓尽化,明月自来照人。”

我和我的老板面面相觑,我们知道我们又遇上了一位高深莫测的人,谁知道他是个什么角色呢?但蓝衫人似乎并没有要与我们jiāo谈的意思,他重新蹴下去,靠住了树,眼睛已经微微闭上了。录放机里开始飘出另一种乐曲,似乎是《chūn江花月夜》,但又不似,蓝衫人摇头晃脑了起来。我们不敢造次,迟疑了一会,便往店铺门口的摊子上翻动那些各种各样的碑拓。

店铺里的女人立即迎上来,叫我们是老总。

“我们不是老总。这都是在哪儿拓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守着个碑林,你想想老总!”

“不是说那些碑子都罩了玻璃不准拓了吗?”

“正是不准再拓了以前拓的才珍贵啊!”

“这一幅欧阳询《皇甫诞碑》多少钱?”

“今日天气不好,图个吉祥便宜给你了,一万二。”

“给个实价吧,我们要买就买得多哩。”

店铺外一声冷笑。这冷笑我和我的老板听见了,店铺的女主人也听见了,她脸上有了明显的愠怒,顺手将柜台上的一杯残茶泼出去。我的老板悄悄扯了一下我的衣襟,我扭过头看见了冷笑正是槐树下蓝衫人的鼻子里哼出来的。蓝衫人似乎压根儿就没有看着我们在挑选碑拓,也没有看着我们扭头在正看他,残茶的水点溅到了他的蓝衫上,他动也不动,又连续地哼着鼻子。我知道,他并不是患有鼻炎,连续的哼鼻子是为了掩饰那一声冷笑。

“这该不是假的吧?”

“你说对了,别的店铺是翻刻木板拓下的,只有我们店卖的是真拓。”

女店主越是这般说,我们越不敢买她的货了。离开摊子,一辆卖镜糕的三轮车就咿呀咿呀推过来,小贩脸上没表qíng,只盯着我们,吆喝:镜———儿———糕!西安的小吃品类繁多,但镜糕第一回见,瞧了瞧,觉得不卫生,却对挂在三轮车扶手上的小木牌上的字感兴趣了。这一次见面就这么遗憾地结束了,但我们留下了手机号码,约定三天后郗蓝衫安排好地点了随时通知。我们请郗蓝衫去宾馆喝茶,他推辞了,矮子要跟他一块走,他偏让留下,矮子有点不愿意,他示了个眼神,自个就先走了,一边走一边扭头四顾着,然后便消失在夜幕中。我笑着说:“郗先生怕我们跟踪他呀。”矮子怔了一下,慌忙说:“这,这……不是的,他急着回去是他弟弟今日得了孙孙,他得过去看看。你猜,是男娃还是女娃?”我说:“男娃?”矮子说:“不对!”我说:“女娃。”矮子说:“呀,你真行,只猜了两下就猜准了!”

沙尘bào终于是停止了,第三天的早晨下了一场小雨,雨都是huáng的,街上的行人全穿了雨衣或撑着伞,而所有的车辆被huáng泥雨涂成了迷彩。雨一停,每家洗车房门前排着等待清洗的车辆,司机们三三两两站在那里骂天,抱怨着西安之所以做过十三朝国都而后来衰败至今,都是这风沙所害,要不,秦腔就该是普通话了。又恨着往往把车清洗了,隔二日三日又得下雨,雨是huáng汤,又得来洗。西安做什么生意都难,唯独羊ròu泡馍和洗车房把钱赚海啦。我们耐心地等待着郗蓝衫的通知,但哭笑不得的是,约定的地点竟是城东南角一条巷头的公共厕所门口。我和我的老板在那里等了许久,未见到郗蓝衫出现,连矮子也没个踪影。我安排了我的老板先到附近的夜市上吃饭,西安的小吃在国内有名,小吃又都集中在夜市上,我们吃过一碗jī蛋醪糟,觉得肚子难受,就进了厕所蹲坑。厕所里光线幽暗,臭气哄哄,我听见紧挨的隔档里有人在大声努劲,似乎不是在出恭,而有物堵于肛门,憋得命悬一线。如此哼哼哈哈了半天,安静下来,却见一只手伸出隔档,企图去捡坑台前一张什么人已经用过的脏纸,而有趣的是恰恰一股yīn风从厕所门口刮进来,竟将那张脏纸卷起,飘然落入另一个坑去,隔档里沉沉地发了一声恨。这实在是一场巧得不能巧的风的恶作剧,偏偏让我瞧着,差点笑出来,便将一张手纸递过隔档,说:“用这个吧。”那边的人说声“谢谢”,站起来了,我看见他竟是郗蓝衫!郗蓝衫也同时看见了是我,很窘地,立即缩回身子咳嗽,然后提了裤子出了隔档,将那张手纸又回给了我,说:“是你呀!是你给我的纸吗?我不用纸的,我用钱揩了!”他走出厕所,一边走一边说:“你瞧这墙上,这便是屋漏痕,huáng宾虹的线条就这般画。”我没有去端详厕所墙上的脏迹,只疑惑:他真的是用钱揩过了吗?或许碍于面子压根就没有揩!在厕所门口,他又恢复了他的怪异,大声放着录放机中的歌曲,在音乐声中,告诉我巷子尽头的三十五号是他的朋友家,他已经把真迹从银行保险柜取来放在那儿,让我和我的老板过会儿来,说完扭头便走,那录放机中开始唱“你要拉我的手,我就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黑屹崂里走。”声越来越小。

我和我的老板拐弯抹角地在巷子里寻到了三十五号,门是破旧的木门,上面用墨写了:院中有狗,小心咬你。我忙捡了一块石头在手,可一进院就爬梯子,并不见狗,刚刚扔了石头,还说:是空城计么!一只狗呼地向楼梯冲来,吓得我的老板险些跌倒。我急喊:“郗先生!郗先生!”狗却停在楼梯上的平台上,原来一条铁绳拴着它,再扑不过来,就汪汪锐叫。是矮子先跑出来,唬住了狗,招呼我们进屋,我们还是不敢动步,一定要矮子将狗用双腿夹了,才迅速地跑进平台上的一间屋去。屋小得可怜,除了一张桌子上乱七八糟堆满了杂物外,几乎就是那张chuáng了。我的老板不知道该往哪儿坐,我把chuáng上的没有叠起的脏被子往chuáng根拥了拥,要让我的老板坐在chuáng头,没想褥子下压着一张百元的钞票,矮子赶忙拿了,塞给了郗蓝衫。

“我那里宽敞,”郗蓝衫说,“可这里安全啊!我这兄弟光棍一条,以替人讨债为业的,别瞧他个头小,好勇斗狠,比这狗要凶的!”

“能看出来。”我说,“你需要一个保镖!”

郗蓝衫gān笑了一下,就对矮子说:“一回生二回熟,都是朋友了,你给我和两个朋友留影做个纪念吧。”

我明白郗蓝衫的意思,就说:“好么,好么,”让矮子拿了相机给我们拍照,我的老板偏又将汗手在墙上按了一下,又在一块破了半边的镜子上按了一下,说:“我再给你留个手印!”

郗蓝衫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你这同志有趣,我就爱和有趣的人jiāo朋友。看货,看货!”

郗蓝衫就拍打了几下chuáng铺,将一个报纸卷儿展开,里边是一个塑料卷儿,又展开,是一个布卷儿。布卷儿虽旧,却是湘绣,一下一下再展开了,露出画轴,郗蓝衫才从怀里取出一副白线手套,戴上了,说:“你把纸烟掐了。”我把纸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他说:“把放大镜拿来。”矮子说:“放在哪儿?”他说:“枕头底下。”矮子翻开枕头,果然下边一个硬盒,盒中取出一面镜子,但枕头上的尘土扬起来,一股呛味直钻鼻子,我就咳嗽,走到平台上要吐痰。我的老板也咳嗽,跟出来擤鼻涕,悄声说:“这里就是姓郗的家。”还要再说,矮子就出来了,我们遂返回屋,矮子也跟进来。郗蓝衫说:“你们可以附着身看,但不得用手摸,汗手。”慢慢将画轴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