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他不是黑一,是兔子!
兔子就兔子吧。黑亮妥协了:这名字也好。他又说:兔子几时会叫爹呢?
只会叫娘。我看着窑顶,其实没有窑顶,只是黑暗。我再一次把兔子的脚丫子含在嘴里,那是一块糖,几乎要消融,我又把脚丫子取出来,在心里对兔子说,相信娘,总有一天娘会带着你到城市去,这个荒凉的地方不是咱们待的。
那时候,我觉得满世界都在缩小了,就缩小成我一个人,而在这个村子,在这个土窑里我就是神。
十天里,我一直就坐在炕上,我的身下铺着黄土。这是村里的习惯:从坡梁上挖下纯净的黄土,晒干再炒过,铺在炕上了上边苫一张麻纸,产妇月子里就坐在上边。这黄土还真能吸干身上的脏水,快速地恢复了伤口。十天后,我开始下炕走动。那一个晚上,从吃晚饭起兔子又哭闹了,兔子差不多有五天了,总是白天睡觉,晚上哭闹,老老爷写了张纸条:天皇皇地娘娘,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老老爷让我们把纸条贴到村子里的树上去,我和黑亮贴了往回走,天上繁星一片,我一眼就看到了先前发现的那两颗星,星星的光一个大一个小,发的不是白光而是红光。我指着说:那是我和兔子的。
但黑亮说看不到呀,那儿哪有星?这让我惊奇,他怎么看不到呢?他说真的没有什么星呀,是你看花了眼吧。我没有再和他说话。
* *
兔子要过满月了,黑家备了酒席要招呼村里人。太阳还在崖头上,硷畔上就来了一批,有给孩子拿衣裳的,有给孩子送鞋的,更多的是抱一颗南瓜,提一筐土豆,端一升苞谷糁或扁豆。半语子也来了,他拿了一个小炕虎。小炕虎几乎家家都有,石刻的,拳头那么大,黑亮就说过,家里有孩子了,孩子在两岁前,这炕虎拴一条绳,绳一头系在孩子身上,孩子在炕上玩耍就不会掉下炕去。孩子两岁后媳妇抱着出门或回娘家,也同时抱着炕虎,就能辟邪。黑亮在小时候就系过炕虎,但他长大了却不知道把炕虎丢在了哪里没有寻到。而半语子带来了小炕虎,小炕虎被汗手抚摸得油光起亮,他说他小时候用过。我很喜欢这个小炕虎,高高兴兴接受了,就放在兔子身边。黑亮却进窑拿走了小炕虎,给我说:不能用他家的。原因是麻子婶现在还昏迷不醒,她是生过孩子,但没活成,用他家的不吉祥。他说:我给黑一做个新的。我说:叫兔子。他说:噢兔子,兔子要用新的小炕虎!
太阳正端的时候,訾米来了,她又是穿得花枝招展,人还在硷畔入口处,声就传过来:这是给咱村过事哩么!她拧着腰身往我窑里来,有人就问:你给孩子带了啥礼?訾米说:我给我干儿子带了一棵极花!她拿的一个纸卷儿,打开了真的是一棵极花。但她却说兔子是她的干儿子,这就胡说了。问话的人说:干儿子?你和黑亮认了亲家?!亲家母的沟蛋子,孩他爹的一半子!她却嗬嗬地笑着进窑了。
訾米把极花放在兔子的旁边,趴过去在兔子脸上亲了一下,留下一个红印,她说为什么她没早来,她有重孝在身,来了对孩子不好,昨日去东沟岔给立春腊八烧了纸,告诉他们这是最后一次来烧纸了,她再也不会去了,她要重新活人呀,回来就把孝衫脱了,门上的白对联也撕了。你瞧,我这红上衣怎么样,好看吧?她展示着给我看,还悄声说:胸罩内裤都是红的。我说:你去挖极花了?她说:这极花不是我挖的,昨日从东沟岔回来,东沟口遇上有人挖了极花,我看是有虫子有花的完整就买了。你家里有了一个极花才有了你,你让黑亮把它晾干了也装到镜框去,有了孩子就又有极花,这多好的!她又去抱兔子,亲兔子的屁股,兔子就被弄醒了,哇哇地哭。她说:胡蝶,你是扎下根了,我还是浮萍哩,让孩子认我个干娘吧。我说:你不是已经给人说是干娘吗?她说:我怕你不肯么,先下手为强呀!兔子却在她怀里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