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杂乱无章。
时而是幻境中的前世。时而是承渊杀了所有人的画面,他跪倒在血泊中,承渊与石人在高处冷冷看着他。时而是石人用剑气杀他的那一幕,但是面孔却换成了太乙的脸。时而是很久未见的母亲,在家里屋檐下笑着向他招手,然后又一刀刺入他的心脏。
他偶尔能意识到这是梦,但大多数时候却不能。几乎要溺死在其中,几经挣扎,无法醒来。
模糊见听到有人在一直喊,先生,先生,先生。
那喊声也令他烦躁,就像有一根冰冷的绳索穿透他的眉心,在他的意识中一刻不停的牵扯。
他记不起那到底是什么。
他好想彻底睡过去。但是心中隐约记得,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一件最重要的事,一件他非做不可的事。
……
……
陆启明刚刚醒来的时候,仍有些分不清真实与梦境。
周围很安静。他身上已换了干净柔软的衣服。姜忍冬坐在他身边,正低着头帮他清洗手臂的伤口。
她也是极有天赋的医修,知道怎么做能最大限度地减轻疼痛,这样不厌其烦地一点一点慢慢处理,几乎让人感觉不出什么。
陆启明稍微聚拢起了些精神,默不作声地陷入思考。
他一直很安静,但醒过来的人与昏迷时毕竟反应不同,姜忍冬立刻察觉到了。
“是我,”姜忍冬轻声道,“是师姐。”
陆启明视线转向她,问:“是谁让你来的,刘松风?”
姜忍冬没有回答。
她只是静静垂下目光,继续给少年涂着镇痛的药膏,微带着笑意道:“你小时候就身子弱,每次老师带你我出门行医,稍一累着你就要大病一场。那时候哪次不是我照看你,我也做得顺手了。”
陆启明一时没有说话。
女子提起的那些,其实仔细想想,距今也不过几年光景,短得不值一提。他那时与姜忍冬一起随姜氏的大长老修行医术,应该算是亲近的。可惜陆启明此刻回想时,却只能看见些半褪了色的片段,扑面一股陈旧泛潮的雨气,好像已是上上辈子的事了。
他微微挣开手腕,道:“没必要。”
“要不要喝点水,你睡很久了。”姜忍冬道,“我去给你倒点。”
陆启明道,“不用。”
但他话音落的时候,女子已经捧着杯子回来了。
姜忍冬用眼睛期待着望着他,把水喂到他唇边。
陆启明沉默片刻,还是饮下一口。
“后来,”姜忍冬温柔地望着少年,低低道:“就连老师那么严厉的人,都不敢轻易带你出去了。前几年他总是在家里待着,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给你调理身体……”
“没什么意思。”陆启明疲倦的闭上眼睛,道,“真的不必了。”
姜忍冬便不再提,低头继续帮他清理下一个伤口。
“痛不痛?”她轻声问,“我要是弄疼你了,千万要告诉我。”
陆启明微一摇头。
姜忍冬却知道怎会不疼,她只是看上一眼都觉得要心痛死了。
“你总是这样,从小都是。”姜忍冬想着从前那个总是乖乖跟在她身后的小男孩,道,“每次生病了不舒服都自己忍着,总要老师发现了亲自一句一句问你。”
陆启明听着她还在自顾自地说,冷淡地皱起眉头。
“该知道的你们都已知道了。”他道,“就不必再把我当作你那个师弟了。”
“那你小时候就不是你了?”姜忍冬瞪了他一眼,气笑道:“你难道是忽然夺舍了启明还是怎么着?现在有本事了,就不认了是不是?”
“你也不用说这种话激我。”陆启明平静地闭着眼睛,淡道:“我若真有本事,何必如此。”
姜忍冬一直没再出声,也久久没有任何动作。
陆启明以为她是终于放弃了,但直到很久之后女子压抑不住地发出一声哽咽,他才意识到她一直默默在哭。
“……对不起,对不起,”姜忍冬忍不住抬手掩住双眼,痛苦地道:“是我们太无能,什么都帮不了你。让你这样辛苦,师姐什么都做不了。”
陆启明神色淡漠地听着她低声抽噎,始终没有言语。
某一瞬间,他蓦地睁开眼睛,视线无声转向一面正对着自己的铜镜。
耳边陡然炸起一声尖锐的刺响!
姜忍冬浑身一惊,下意识猛地向后连连退开。膝上托盘摔了下去,里面零零总总的东西散落一地。
扭曲的铜镜碎片在原处落下,每一枚碎片都离她很远。
“这镜子被人施了术。”陆启明淡淡道,“我可没有被人监视的喜好。”
姜忍冬怔然收回目光,缓缓走近,重新在少年身边坐下来,弯腰去捡方才掉落了一地的药瓶与纱布。
陆启明耐心地等着她整理完,道:“你现在可以出去了。”
姜忍冬身体微僵。
“你很清楚我做过什么。”陆启明平静说道,“所以刚刚那一瞬间,就连你自己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忽然就出手杀了你。”
姜忍冬双手紧紧抓着托盘,用力得指节泛白。
“谢谢你之前所做的,但没必要。”陆启明道,“出去吧,不必继续留在这里担惊受怕。”
姜忍冬停顿很久,缓缓松开手指,将之前的那些收回纳戒,又重新取出了另一套干净的工具,
“对不起。”她低声说。
然后沉默着继续之前做的事。
“……随你。”陆启明道。
他闭目良久,再次沉沉睡去了。
……
……
层楼之上的另一个房间,此时已陷入寂静中很久了。
如今武宗与灵盟两方说得上话的人几乎都坐在这里。在此之前,任何人都很难想象他们会像这样近乎心平气和地坐在同一个屋檐下。
事实是他们也别无选择。
三日前,铃子的反常举动在每个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她在用过神通的当时就决然选择离开——这显然是一个极其突然的决定;铃子甚至连任何准备都来不及做,任何东西都没有去带。
她就这样直接抛下一切转身就走,至今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去了何方,更不知那天她究竟借助神通看到了什么,以致惊惶至此。
谁都不知道答案。但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事。
时间一寸一寸地流逝。他们虽已集众人之力勉强筑起护阵,却连古战场的血气都难以抵御,更妄论反击。而就连这退无可退的最后护阵,也眼看支撑不久了。
“至少他已经醒过来了,不是吗?”秋泽迟疑着开口道:“我们可以去问问他……”
“问他什么?怎么问?”墨婵冷冷瞪了楚鹤意一眼,道:“我就说了你们别自作聪明地放那个镜子,看吧,又惹人生气了吧!”
楚鹤意无所谓道:“只不过随便找件东西试试,不会出什么大事”
季牧闻言不由冷笑了声,道:“上一个说这话
的人是李素。”
——现在尸骨都凉透了。
其余人不禁一同看向季牧,再次陷入沉默。
季牧依旧一个人靠在角落,周围空开一大片,除了七夕没有谁愿意与他待在一处,而他也同样不想理会任何人。他们讨论时他仍会在旁边听着,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这还是今日他第一次出声。
众人暗暗交换过目光,最后还是由刘松风开了口。
“季牧,事已至此……血契的事,难道你还没想清楚吗?”
“怎么?”季牧眯起眼睛,阴沉道:“你们也想利用我来控制他?”
所有人都不可理喻地看着他。
“季牧!”青衣气得全身发抖,厉声道:“我们是让你立刻解除血契!”
季牧怔了怔,面无表情地收刀入鞘,重新靠回墙角。
青衣恨恨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牧笑道:“就这个意思。”
“小牧,解开吧。”七夕不由也说,“无论如何,你用血契……还是太过分了。”
季牧漠然道:“不可能。”
刘松风怒道:“你这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季牧冷笑了声,目光森然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墨婵与刘松风,医修而已。青衣没了陆启明的帮助根本不值一哂。秋泽性情寡柔,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战斗。江守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楚鹤意修为废了。铃子也早就跑了。七夕更不可能与他动手,就是动手也打不过他。
“一屋子老弱病残……”季牧根本不在意他们脸上的敌意,嗤笑道:“我就是不解血契,你们又能怎样?想杀我?我让你们一只手如何?”
“季牧,”秋泽忍不住道:“我们现在都是有求于人,你何必一意孤行,非要继续惹他不快?”
“那是你们,”季牧冷冷道:“我可没什么要求他的,也根本不想他去帮你们。”
秋泽急道:“你,你简直……你难道就能从承渊手里活下来不成?”
季牧道:“关你屁事。”
秋泽:“你你你!”
“行了。”楚鹤意神色厌倦地打断,道:“若最后是承渊赢,那就都不提了。若是陆启明赢,季牧也一样要死。左右他都是个死人,现在死磕着不放,也不难理解。”
季牧慢慢收起笑意,目光冰冷地盯住他。
“说点儿别的吧。”楚鹤意忽然道,“最近这段时间,你们还有谁见过谢云渡吗?”
现在古战场中还活着的修行者几乎都已经聚集到了这里,找不到的多半就是死了,但是……
“他应该不至于保不住自己性命。”楚鹤意思忖着道:“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七夕回忆道:“上次我见他还是神通现世的那一日。”她忍不住带了点怒气,道:“他一过来就抢了我神通!”
季牧不由多看了七夕一眼。他当然也记得那一天。不过自那以后,谢云渡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原来剩余的那一门神通在他那里……”秋泽恍然,然后道:“那他就更不会出事了。”
他们早已发现,古战场中的血气对他们这些身具神通者几乎没有影响。
“季牧,”楚鹤意目光转向他,认真道:“你如实告诉我,谢云渡去找过陆启明没有?”
季牧冷冷道:“没有。”
“怎么就没有了?”
他话音没落,墨婵就直接揭了他的底,道:“就是七夕说的同一天,谢云渡和那只白虎妖过来抢了陆启明就跑,季牧根本打不过他!”
“墨婵!”季牧咬牙。怎么就把她给忘了。
楚鹤意问:“之后呢?”
“……那还用说,”墨婵声音低下来,淡淡道:“季牧用血契把人给逼回来了。”
再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谢云渡。
楚鹤意思索过了仍是没有头绪,只能暂且作罢。
“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要想办法说动这位……出手相助。”刘松风叹息道:“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秋泽,七夕等人都跟着点头。
青衣却看得一阵气闷,“他已伤重至此,你们还要找他?就连现在的这些护阵,也是他之前留下的方法。他一直劳心劳力,难道就变成理所当然了?”
“当然不是理所当然!”
如今灵盟中的人也已经知道之前的圣使实则就是陆启明,而非此刻的青衣。
“我们都承他恩情,也感激他。我自己就是医修,更知道他的伤势。”刘松风叹气道:“但问题是,现在只有他有这个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