际是劳动日记,当然还有一些自我批评和思想汇报,无非是表示“真心悔改”,争取“坦白从宽”。这样的日记,起初每天让监督组拿去挂在走廊上,但挂出去,就让人拿走了,也不知是造反派拿去作“批判”材料,还是有人偷走作“作家墨迹”保存。这样,巴金就不再每天把日记交出去审查;虽然这样,他还是知道有一天仍难免要被迫交出去,所以他写这些日记,总把它当作坐在造反派面前写的东西,一丝不苟地写些认罪的话。果然,两个月以后,复旦大学红卫兵一到,就先抄“牛棚”里的抽屉,把巴金这一时期日记全都抄去。他们在作协审查巴金,审了两个星期还嫌不够;后来索性把巴金揪到江湾复旦大学中文系学生宿舍关了起来,让他们把他当作拳击师的练球标,谁都可以对他进行批斗,即所谓进行“大批判”,以壮各派声势。等这些青年人对他虐待够了,将近一个月时间,他才被释放回来。接着是一九六八年开始的各种“游斗”。巴金和吴强等都无一例外地经常应各处的“勒令”而不得不去作“反面教员”。场面最大的一次,是全市批斗市委书记陈丕显与宣传部长石西民。巴金与上海文艺界其他知名人士赵丹、白杨、吴强、贺绿汀、丰子恺等都被揪去一起陪斗,地点在上海杂技场里。大家都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走资派”弯腰屈膝,造反派耀武扬威,震天响的口号一阵又一阵,看来“运动”已经达到了最高潮。
但是过多的批斗场面,反而使群众的情绪逐渐下降。“杂技场”的这样演出,并没有超越杂技场演出杂技的规律:杂技这玩意儿,一次看过,第二次看就没有味道了。相反,群众经历了够多的批斗会,逐渐发觉批斗的内在真相。犹如看魔术,看多了就识别了戏法的虚假。复旦大学红卫兵把巴金批斗了一个月,有的人反而因读了巴金作品而成为巴金作品的热情读者和研究者,转而觉得姚文元的批判文章写得实在勉强,实在蛮不讲理。而巴金呢,他也因为参加了过多的批斗会,在这时开始逐渐认识了造反派,原来他们也在做戏。“他们要整我,我大拍马屁也没有用处。”他把“文革”的真相一步一步地看穿了。
最痛苦的还是萧珊。看到巴金的问题一天比一天严重,揪他去批斗的地方越来越多,造反派对他的态度一天比一天更恶劣,她的心里也就一天比一天沉重。有一天,她上街买小菜,看到淮海路上作协造反派的大字报,不但把她和巴金名字写在一起批判,还把巴金全家的姓名都上了榜,加了各种罪名。她觉得日子难过,健康情况也越来越坏。自从不要她按日去作协上班后,作协造反派却通知里委对她进行监督,要她每天早上清扫马路。萧珊不得不每天天还没有亮,就戴着口罩上马路扫地。有一次,她到作协学习,傍晚与巴金一起回家,那天总算造反派没有留难,他们六点左右就到家了。萧珊比较高兴,一到家便到厨房准备晚餐。巴金像往常一样,在走廊里的饭桌旁坐了下来,他随手拿起报纸,忽然看到两个工人作家写的文章《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心里顿时大吃一惊,还不及细读,就忙把报纸藏了起来,怕萧珊看到,影响她的情绪。萧珊果然面露笑容,端着饭菜出来了,巴金只好故作镇静,陪同萧珊匆匆把饭吃好,但心里却忐忑不安,不知说什么好。只见萧珊放下碗筷,就找报纸看。巴金想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别的地方,但一转眼,她还是想到要看报,终于把报纸找到了。她看着,看着,忽然一声不响,笑容没有了,就走到房间里去,这一夜就再也不讲一句话。巴金的心,像被谁割了一刀那样,他看到萧珊躺在床上,脸朝里面,小声地哭着……
一到夏天,巴金又让造反派揪去参加上海文化系统召开的斗争巴金的电
视大会。作协造反派还以“上海作家协会造反兵团”与“上海工人革命文艺创作队”名义出了两本《彻底打倒无产阶级专政的死敌巴金》专刊,反映这次批斗大会的内容。与此同时,上海两家大报又各以《斗倒批臭文学界反动权威巴金》和《清算反共老手巴金的滔天罪行》为通栏标题,发表整版文章对巴金进行批判。第二天,又分别以类似的通栏标题发表消息,报道文化系统举行电视斗争大会的内容。这一时期报纸本来已经像中了邪一样,题目越用越大,文字字体也从五号字放大到四号字,唯恐吓不倒人家。现在所有“大批判”文章都处理得这样突出,这次也不例外。
巴金面对这样的遭遇,一如但丁在《神曲》中描写的炼狱中受罪那样,他唯一祈求的是净化自己的心灵。他承受一切冤屈,承受一切罪过,承受一切魔鬼对他的各种迫害。然而到了秋天,他又不得不离开萧珊去郊县松江辰山公社参加“三秋”劳动。这时,工宣队与军宣队已经“占领上层建筑”,这次下乡,统由工宣队员带领。这些工宣队员为了表示自己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对巴金和他的难友们大都要求很严厉。因此,在劳动中,巴金和他的难友们又不免被派去干最重的活,吃难以下咽的“忆苦饭”,并听取造反派的任意造谣和无端训斥,如说他“每月领取上海作家协会一百元的房租津贴”等等。这类精神折磨,大半是在“田头批斗会”上进行。每当大家流着汗努力挑泥挖土的时候,忽然一阵笛声,大家便放下铁鎝,集中起来,在男女社员们的围观中,听贫下中农对旧社会的控诉,然后就由造反派或工宣队员出来向“牛鬼”训话,不是指那个人干活不够积极,就说这个人跑路精神不佳,最后就随便拉出个“罪孽深重”的人来作重点批判,要他低头认罪。在这种场合,最合适的常常是巴金。因为他的名气最响,谁都知道他出身地主家庭,又写过“大毒草”《家》。而且在革命群众批判他的时候,加给他的罪名,一般他都能接受,因此批斗会也最容易获得“巨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