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市几乎每一个平方米的土地都在出现空前未曾有过的怪事,老子向儿子请罪,四五十岁的老师对小学生们行鞠躬礼,机关里的干部变成牧师,“红宝书”成了圣经,革命老干部大多数被指为特务叛徒走资派或修正主义分子,弄堂口好吃懒做的小泼皮却忽然都成为群众领袖。
恐怖的气氛笼罩着每个知识分子和干部家庭,不是哪个亲戚被抄家,就是哪个朋友被逼上吊,有的甚至忽然失踪,被绑架还是被捕,被暗害呢还是被枪毙,谁都拿不准。
隔了两天,下午一点半,巴金与萧珊实在因为心里慌乱而两腿发软,不得不雇了一辆三轮车去作协“上班”,到了那边,却得到通知在大厅开全体大会,批判叶以群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叶以群是上海作协的副主席,兼《上海文学》副主编,具体负责文学研究所工作,这几年培养了不少大学生成为文学理论工作者,似乎很出了一些人才。这几年来,中央宣传部和文化部以及上海市委宣传部交给上海作协和《上海文学》的任务,多半是通过他和罗荪下达的。今天的大会主要以他作为对象进行批判。巴金进入会场,也不敢四处张望,看看叶以群是否在座。但奇怪,会一开始,并不曾叫叶以群
站出来答话,似乎他并不在场,那么他到哪里去了呢?巴金专心听着揭发人的发言,越听越觉得蹊跷,觉得发言者虽然一开头便破口大骂,但讲的话没头没脑,甚至说以群“自绝于人民”,怎么就不见了?他不敢多想,抬起头只见孔罗荪低着头坐在不远处,脸色苍白,眼膛发黑,身子摇晃,差点没倒下去。巴金想他必和自己一样,惊吓得魂不附体。刚想到这里,忽听见大家举起拳头,高呼“打倒叶以群!”十分慷慨激昂。他也就急忙举起手高呼“打倒叶以群!”忽然又有人高喊:“叶以群自绝人民,人民决不饶恕他!”他也就随着应声,装出一种毫不紧张的样子,来掩盖内心的慌乱。他希望人们不要注意他,更不要让人们发觉叶以群原是自己的老朋友。
巴金环顾四周,发觉站起来声色俱厉地揭发批判以群“罪行”的,有些正是以群这几年来努力花工夫培养的一些青年,叶以群一直把他(她)们当作自己的马列主义接班人,而现在批判他的也恰恰就是这些青年。当然,巴金并不奇怪。这年头愈是与自己亲密的人出来与自己划清界线,愈显得思想立场坚定,马列主义水平高。那天批判会开过后,又开小组会,内容大同小异,也是表态,也是人人都说以群罪孽深重,与他划清界线、小组会散后出来时,在门外,有个女作家对巴金悄悄地说:“以群的消息不要讲出去。”巴金听了禁不住打了个寒嚎,出了一身冷汗,证实以群确实已经自杀!因为那个女作家是党员,最近又一直在上海,她的消息知道得多。后来果然证实,叶以群是在一个星期以前的一个早晨,在自己住的那幢公寓大楼跳下来死的。
回到家里,巴金与萧珊都为以群的下场感到震惊与伤心,家中电话这时虽还不曾拆掉,但也不敢与罗荪通气,不过巴金萧珊仍记得以群这几年来有时还是能够相互推心置腹商谈身边的工作,他奉命来动员巴金写批判《不夜城》的文章,并商量可以不点柯灵的名便是一例。
现在他感到很孤独,但为了安全,在当天写日记时仍这样写:“一点半同萧珊雇三轮车去作协。两点在大厅开全体大会批判叶以群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四点后休息。分小组开会,对叶以群最后的叛党行为,一致表示极大愤慨。五点半散会。”他目前唯求自己过关,自己的事尚且想不通,只好不想;别人的事更不敢多想了。
不久,他被通知要天天上班,到作协参加运动。不过当时他还不曾被当作“专政对象”过完全靠边的“牛棚”生活。他被分派在作协二楼资料室,但是周围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忽然有一天听说住在他家附近的党员老干部陈同生,也伏在煤气灶上自杀了。陈同生也是他的老友,这些年来一直与他在政协里一起开会学习,有时还与他和金仲华一同去农村参观妨问。萧珊有机会到铜厂搞“四清”,也得到他的帮助与支持。不久前,他还来巴金家中,送过他一个陶瓷灯架,灯架上有一个精致的雕刻:喜鹊在梅枝上鸣春。那个灯架还在巴金案头上使用,而陈同生已经离开了这个难以使人理解的人世。
这时上海社会真是兵荒马乱,似乎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一向热闹的巴金家庭愁云阵阵,冷冷清清,许多朋友大都自顾不暇,不来串门了。巴金连理发都发生问题,萧珊怕他一上街就被南来北往的哪家造反派绑架去。幸亏萧珊的挚友、小林、小棠的“好姐姐”萧荀,还是照常来家看望,萧珊就请她领着沈庾香的孩子去紫罗兰理发店理发,让巴金同去,由她暗中保护着巴金的安全。巴金在紫罗兰理好发回家,萧荀才领着孩子跟在后面走回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