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中外名著 > 风雪之夜【精编版】最新章节列表

第十一章变态

田氏听了老太太这一番夸赞的话,真不知道要说什么是好。倒是她两个孩子和她解了围,在屋子里大声哭嚷着要妈。田氏回到屋子里去,把孩子哄逗了一会儿,倒有两三次看炉子里火着了没有。后来也许是她不能等了,这就把那半明半暗的炉火端到屋子里去,匆匆地给孩子们穿上了衣服,脸也来不及和他们洗,就牵着送到老太太屋子里来。对孩子们道:“我去接你爸爸回来,你们好好儿地在奶奶屋子里待着。”口里说着,自己退出来,还替老太太反带上了房门。

不过她自己却是没有忘了洗脸的,到厨房里舀了一盆水到屋子里去先用香胰子擦过。然后把那不大用的梳妆盒子打开,将一块干毛巾先把镜子擦抹得干净,接着把头发梳得溜光。浓浓地挑了一撮雪花膏在手心里,对了镜子向脸上敷抹着。但敷抹之后,向镜里影子看去,却又过于白,白得像墙上涂的石灰一样。自己倒呆了一呆,心想,虽然隔了这么些年不曾涂抹脂粉,可是自己脸上受粉那是知道的,绝不能一擦粉闹得这样难看。于是拿了一条绸手绢,轻轻地在脸上拂拭着。虽然把过于浓厚的粉慢慢地全擦得匀净了,但是在两腮上已是没有了一些血色。一个不相识的人看到,那还疑心自己是抽鸦片烟的呢。为了减除别人的疑心,还是在腮上抹些胭脂吧。扯开了梳妆匣的小抽屉,摸出一块胭脂膏来。然而为了多时不曾用过,这膏子上的红色牢结着,倒不容易落下。田氏便送到嘴边,连连地呵上几口气。当她在呵气的时候,眼对着镜子里看去,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脸上还不免带了许多细细的皱纹。一双黄杏子一般大的圆眼睛正睁着看人。手上拿了一块胭脂膏,待向脸上擦去,这却让自己怔了一怔,这不是自己的影子吗?不想在劳苦中过了两年,把人却是累成这个样子了。这么大岁数,还要擦胭脂。心里这样一犹豫着,人就把身子向后闪去。

在她这样离得镜子远一点儿的时候,不会看到自己脸上那些细微的脸纹,雪花膏在脸上也不是那样白,加之头上的长发梳理得很是细致,也就衬托得自己年轻好看了。心里本已转着念头,这样大岁数的人还要擦胭脂,未免成了老妖怪,现在离得镜子远一点儿,觉得自己的脸子还是不错。若涂上一些胭脂,更会长些风韵,为什么不擦呢。这样想着,不管老妖怪不老妖怪,还是将胭脂在脸上涂抹起来。抹过胭脂之后,自己向镜子里看看,也觉得脸皮鲜艳夺目。于是索性在抽屉翻找一阵,寻出一管短短的眉笔,把眉毛描模了一会儿。以前看到一些摩登女郎,把天然的眉毛用镊子镊去,然后用铅笔来画,便觉得她们过于爱好。现在临到自己画起眉毛来,这才感觉到天然的眉毛,弯得既不是那么合适,而且那七下边沿也不整齐。尤其是眉毛角,并不能过眼角,短促得没有风致。现在虽然在眉角上添长了几分,但是和那原来的眉毛究不能浓淡合一。自然,一个人要爱美,就索性打扮得美一点儿,这倒是镊了眉毛的好。想着心事,自己是把眉毛画而又画。究竟是脸子要修饰,这样一来,远远在镜子里照着,至少是年轻十几岁了。回转身来,要取床上搭的那条毛绳围巾,却看到自己笼的这一炉子火,红焰熊熊的,抽出来几寸高。平常有这样的好火,那真舍不得出屋子,现在可不管了,带着门就向外走。偶然想到一件事,又把身子缩转回来,却把搭在肩的围巾高高拥起,把那三分之一的脸子也全部遮盖起来了。走到重门边,才轻轻地向北屋子里打声招呼,叫一声“妈,我走了”。

只“我走了”这三个字,也就远走到大门外来了。刚好有辆人力车子在门口经过,招招手把车夫叫过来,也不说地名,也不讲价钱,就坐上车去。直等车子拉出了巷口,才告诉他是到东安市场去。车夫心里想着,拉到了,总可以多讹你两个,飞快跑着,已在肚子里预备好了几句话来说。可是拖到了市场门口,早有一个男子笑盈盈地迎上来,问道:“多少车钱?”车夫道:“没讲价钱,我卖多大力气,您瞧跑我这样一身汗。”那人很大方地在身上掏出两张毛票来交给他。这较之他所要讹的车钱,已经是超过一倍了。当时也就说了一声谢谢,笑着拖车走了。

这样慷慨代田氏出钱的人,当然只有田得胜。田氏放下围巾来,现出脸子来,田得胜便是一惊,立刻笑着点头道:“我算您还有一会子来,先在街上溜达溜达等着,不想您是按着时候到了。”田氏在涂了胭脂的脸上似乎更加了一层红晕,眼皮跟着垂下来,带了微笑道:“我想着,这样大冷的天,让您在街上受冻,我心里也透着过不去。”田得胜笑道:“那没什么。我们这项差事,有名儿的是街上英雄。在街上溜溜两三个钟头,那真不算一回事。您也没穿一件大衣、披一件斗篷来,仔细着了凉,咱们赶快找个地方坐着吃点儿东西,暖和暖和吧。”田氏到了这里来,自然也不推诿,就一同到市场里去了。在北平的东安市场里,是吃喝取乐的地方,什么全有的。所以田氏自上午十一时进市场去,直到下午三时才出来。出来还不是回家,同着田得胜一路到电影院看电影去。

自从世界上有了电影院,对于男女之间的交际,那是不知道便利几千百倍。田氏可以和朋友来看电影,比田氏还要交际活跃的,当然在这里可以常见。当她在影院里看电影的时候,是坦然地享乐,可是在散场的时候,却有一件意外的事让她大吃一惊,便是夫弟玉峰正由楼上盘着梯子下来,在他手臂子上正挽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由楼下仰着脸看楼上,那是非常之清楚的,他笑嘻嘻地正和那个女人说话呢。田氏心里大喊侥幸,轻轻地哟了一声,把身边的田得胜向前一推。这电影散场的时候,看客正像瀑布一般由门里挤出来。她身子一缩,别人已是挤上了前。她微微蹲了身子,只在人群里偷眼向前面看去。玉峰扶了那女人下楼,随着人浪一挤,已是很快地涌到街心上去。

田得胜不见了田氏,正在四处找寻。田氏跑到他身边,一扯他的衣襟,低声道:“我老三来了。”田得胜听了这话,猛可地一怔,低声问道:“他在哪儿?”田氏牵牵他衣襟,走到人稀松一些的地方,低声道:“时候不早,我该回家去了。”田得胜向身后回转头看看,问道:“明天你还出来吗?”田氏微笑着点了两点头。这时,出影院的人已经纷纷地散开了,田氏见着已不为人丛所掩饰,就抢走到街心,雇了一辆人力车子,直奔回家去。为了自己是由电影院里出来的,不便让车夫乱嚷,在衣袋里掏出一张毛票递给车夫道:“嘿,钱给你了,别麻烦了。”说毕扭转身子进家去。

自己不明是何缘故,觉得应当对婆婆格外客气些,于是直奔到邓老太屋子里来。见她搬了一张藤椅子,靠了火炉子躺下。炉子边上摆了一张方凳子,两个孩子围了方凳子在吃蚕豆。邓老太看到,就先坐起来了,笑道:“外面天气很冷吧?今天可把你冷着了。”田氏放下身上披的围巾,坐在床沿上,先叹了一口气。邓老太道:“借钱大概是不容易吧?现在是这种炎凉时代,咱们在这种想吃想穿的日子向人家借钱,当然是碰钉子,借得着钱,那不过例外罢了。”田氏见一个孩子跑到了身边,就用手摸摸孩子的头道:“也不是人家完全拒绝了。人家说,法子也可以想一点儿,可是信用借款那儿办不到,随便要我们拿一点儿抵押品出来。我自己心里暗想着,咱们家哪有什么可以拿出来做抵押的,只好含糊地答应了。您说,这不让人听着难受吗?”邓老太还不曾答言呢,玉林却在走廊上嚷了进来道:“是大嫂由真光电影院坐车子回来吗?车夫在大门口直嚷车钱给得不够。”田氏不由红了脸道:“他胡说,我自个儿和他说去。”

她说着这话,转身直奔大门口去。见那车夫昂着脖子道:“喂!坐车来的那位,还不给车钱吗?”田氏直抢到他面前,睁了眼低声喝道:“给了你一毛钱,叫你别嚷,你偏偏要嚷出来,这不是成心吗?”车夫板着脸道:“你不打价,就坐上我们的车子,我以为你一定可以多给钱,所以拼命地跑。到了这儿,你才给我一毛钱。平常我们也不止拉这一毛钱吧?你得补我几个,要不补我,那可不行。”他说着这话,两手直伸到田氏面前来。田氏也只管大嚷着,说他简直胡闹。恰好一辆车子拖着玉峰回跑过来。他跳下车,也跑到那车夫面前问道:“你怎么了,想讹人吗?”那车夫见玉峰气势汹汹地跑到面前,就弯了腰微笑道:“不是我讹人。这位太太由真光电影院坐上我的车子回来也没讲价,到了这里,她才给我一毛钱。”玉峰听了这话,倒迟钝了一下,望着田氏。田氏把脸向下一沉,向车夫道:“你嚷什么?真光电影院是去不得的地方吗?我怕你嚷,你一嚷,我就给你一块钱。你说是不是?”玉峰脸上红了,立刻在身上掏出一张毛票补给那车夫。自己坐的这车子,一样地给了价钱。田氏笑道:“老三,你没到医院里去瞧你大哥吧?”玉峰道:“我以为大嫂会去的。”田氏鼻子耸着一哼道:“我要知道你是上真光瞧电影不得闲儿,那我自然会去了。”玉峰笑道:“大嫂是陪着令亲看电影去了吧?”田氏将头一歪道:“不,我是陪一个男朋友去的。这年头,社交公开,同朋友去瞧一次电影,这很不算什么的。我瞒着人干什么?”玉峰笑道:“大嫂,您有点儿误会。我……”取下帽子,向她一点头道:“见着老太请您别提。休息一会子,我立刻就到医院瞧大哥去。”田氏咬着嘴唇皮,向他点点头道:“你要知道,你大嫂子向来是不好欺侮的。”玉峰不敢多说什么,已是随着说话走进大门去。

田氏在门外凝神了一会儿,自己又点着头,好像看一种省悟似的,依然从容地走回邓老太屋子里来,见玉林也在这里,笑道:“今天真光映的是爱情片子,情节和表情都很不错。老四明天瞧瞧去。”玉林两手插在衣插袋,靠了桌子站着,笑道:“我没钱找乐子,也没有心找乐子。”田氏耸着肩膀淡淡地笑道:“你这个老实人也会损人,你那话音分明是笑我有心找乐子、有钱找乐子了。”她这说话的时候,也站着离那炉子不远,邓老太可就看到她的脸腮上还浅浅地带着两团胭脂晕。老人家的嗅觉不是很锐敏,虽离她有几尺路,还暗暗地闻到她身上一种香气细细地传来,便问道:“你在令亲家里喝过了酒吗?”田氏道:“没有呀。”接着伸手摸了脸道:“哦!您说我这脸上怎么有红色,这不是喝醉了,这是我抹的胭脂。”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嗓子还是很高,并不怕人听到。问话的婆婆只有向她望着,反是不便追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