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老太亲自上前牵着玉山的衣服,向床边拖了去,笑道:“你好好儿地躺上一会子吧。”玉山一面向床上坐着,一面两手撑了大腿,还只把眼睛向老太太望着,却伸出一个食指,向邓老太指着笑道:“您的脸也瘦了,您也害病了。”邓老太道:“可不是?我也害病了。你既然知道我也害了病,你就不应当再闹。”玉山道:“我闹什么?可是把我的命都要了,我也不能说两句话吗?”
黄氏便走上前两步,笑道:“大哥,你可别这样说。你自己拿了菜刀,追到院子里面来砍人,你倒说是大嫂要你的命。”玉山道:“你还说呢,你们全是一路的货。”说着,抬起一只手来,高高地指着黄氏。她不由得红了脸道:“你不识好歹,怎么是这样子说人?我不是好惹的。”玉山跳了起来道:“你不是好惹的又怎么样,你还敢同我逗一逗吗?我明天找着了刀,先把你宰了!”他说着这话,已是抬腿由脚上脱下一只鞋来,对了黄氏远远地就掷过去。倒是不偏不斜正砸在黄氏脸上。大家只听到啪的一声,料想她这一下已经挨着不轻。加之她那白胖的脸上又整整地印着一个灰黑的印子,更是一个老大的证明。黄氏并不觉得脸泡子上打得发烧,只是眼前一阵昏黑,人几乎要栽到地上去。玉山更不会客气,索性跳了起来指着道:“你说我,我就先把你宰了。你们这种吃饭不做事的妇人,留在世上也是祸害,把你斩了替世上先除了一个祸害!”口里说着,人是早已跳到黄氏的面前。黄氏叫了一声哎哟,早就向老太太身后躲了去。
老太太半靠了桌子,正架出一个空当,让黄氏藏身。邓老太太两手推着玉山道:“你这是怎么了?光了袜底子只管在地上走路。我刚才说了,叫你醒醒儿,你还是这样胡闹。”玉山慢慢地向后退着,退到床边沿上坐住了。邓老太跟着在床面前一张椅子上坐着,很注意地向他瞪着眼。黄氏手扶了墙壁向房门外一溜,口里立刻叫起来道:“你们听见没有?这是他们邓府上出的事。大伯子拿了菜刀,乱砍弟媳妇!我是做了什么丢脸的事,你邓府上人看不惯,要这样地办我吗?这一下子我还把什么脸见人。邓玉山你这死王八,你出来同老娘拼着试试,我会怕了你!”玉山在屋子里也跳起来道:“好的,你在院子里等着我。”只是他这一句话的时间,人已经真跳了出来。只凭他那双眼睛瞪着有荔枝般圆,就让人不敢去多问话。黄氏本来还是站在老太太窗户脚下的,看到了玉山跳出,很快地就向自己屋子里跑,口里喊道:“你要怎么样?你要怎么样?”人向自己门帘子下一钻,立刻把房门关了起来。玉山叫道:“姓黄的,你是好汉,你出来,缩在屋子里,你算得了什么?”他站在走廊子下很骂了一阵,黄氏也不曾回嘴,约莫有二十分钟之久,玉波把他拉了走。
黄氏始终是藏在门缝里张望着的。这时,才掉过头去向屋子里看着,只见玉龙横躺在床上,牵了一角被头子将上身盖着。对他周身上下先看了一眼,然后鼻子里哼了一声。在床上躺着的玉龙脸是朝着里面的,妻子在对他生气,他却不曾理会到。黄氏呆呆地看了很久,突然地扑了过去,两手搬了他的大腿,用尽平生之力一掀,骂道:“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你全不管,一个人躲到外面去胡溜达。回来了,你依然很自在,在这儿挺尸。有道是丈夫玲珑妻子贵,嫁了你这样蠢猪一样的人,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提刀,躺在家里养肥猪,又没有家产!跟着你,哪一辈子是出头之年?我让人家揍得这一副为难的情形,你装孙子,也不言语一声,我先同你拼了。”她说了这话,爬上床去,坐在玉龙身上。将两只拳头,像擂鼓一般在玉龙的身上嵌着。
玉龙推开坐了起来,望了她道:“我招了你吗?我睡我的觉,也犯不着你的什么事。”黄氏也不多说,伸手一掌,向脸上直扑过来。所幸玉龙早已提防,将脸偏着,躲了开去,那一掌直扑到领脖子上。玉龙跳起来,向床头边就躲闪了去。黄氏站起来,喘着气,将手指了他道:“直到现在,你还同我装孙子啦。你哥哥满院子追着要杀我,你没有听见吗?他说他疯,什么疯!别不害臊了,生的是钱痨罢了。有了钱准保他不疯。他亡了命似的要同我拼,我犯得上吗?你是个有用的丈夫,你就该挺身出来,问问你那死哥哥,为什么欺侮妇道。好,我躲到屋子里来,你全没听到。你起个誓,你准睡着了吗?”玉龙靠了墙站住,低头不作声。
黄氏道:“我告诉你,我不愿在你们家一处吃这造孽的大锅饭了。你明天出去找房,我要先搬开。”玉龙将身穿的一件灰布旧棉袍子扑了两扑灰,皱了眉道:“我穷到这一份儿情形,哪里还有钱去搬房。”黄氏将脸一偏道:“那我不管,你既有两条腿走路、有两只手吃饭,你就得养活我。你若是没有这副本领,你就放我一条生路。”玉龙道:“好!你要同我离婚,你走吧,你哪一天走?”黄氏道:“我现在三十多岁了,你把我青春全耽误了,这时要我离婚,我找谁去?你早有这意思,为什么不对我说呢?你早说了,我早就滚蛋了。你以为我贪恋着你邓家什么东西吗?”玉龙道:“这话全是你一个人说了。先是说你要离婚,这会子又说你老了。”黄氏道:“废话少说。现在我提出一个条件,就是我不愿在这里住,你得找房我搬家。你说没有钱,你命总有一条。你那缺德的大哥,凭他光手出去,怎么也会弄回几块钱来呢?你瞧,他不过带了三块钱回家,那威风就大了。又是骂,又是嚷,又是杀,又是砍,把家里弄成了一团糟。那有什么话说,人家真有本事弄钱回来吗!你就不争这口气,尽让我受人家的欺侮。你是有良心的,刚才看到人家动刀,你就该出来问问情由。不想你死黑了心,天雷也打不出你一个屁来。我也豁出来了,绝没有什么出头之年。咱们全完吧。小子!”说着这话,手拿起桌上一只破茶碗,正对了玉龙的脸上砸将过去。
玉龙也料着她说着说着就会生气的,她这里刚摸着碗,玉龙已是身子向下一蹲,把这碗让了过去。只听着砰的一声响,碗与墙壁相撞,砸了一个粉碎。玉龙红了脸道:“你这样子闹,我没法儿容忍了。你不想这一碗砸过来,会要了我的命吗?”黄氏顺手一拍桌子道:“那没什么。至多你家里告我谋害亲夫。哼!我怕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玉龙冷笑道:“真凶,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黄氏道:“这样的话,就算奇怪吗?我要说的话多了,我全不肯说。”玉龙道:“凭你说的这些话,也就够人难受的了。你还有比这厉害的话要说吗?”黄氏两手叉住了腰,将头一偏道:“到了那个时候我再说。”玉龙冷笑道:“你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着这话也就慢慢走了过来。以为缩在墙角里究不是办法,打算坐到椅子上来。
不想刚是移开了大半步,黄氏拿起一个旧香烟罐子,对准了玉龙的额头狠命地抛了去。玉龙这是不曾提防的一件事,额头上故是镗然的一声响,不觉眼前一黑,两手抱了头连连叫着哎哟。黄氏道:“哎哟?我这一下是给你报个信。我对你说,你赶快去想主意。你要是不出去想法子,对不起,我明天走我的了。”说的时候,留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高高平伸了,向玉龙指着。玉龙到了这时,真觉得随便怎样做,也是不合她的意思,却不知道要怎样了结才好。
老三玉峰就在房门外叫道:“二嫂,你还有什么事想不开的?大哥是有了毛病,他得罪了你,连他自己也会不知道的。他若是好好儿的,没有毛病,这样提刀拿棒的,老太太也不能够答应他的。”黄氏这才回转身来向窗子外问道:“老三,什么时候回来的?家里简直弄得不成话了!”玉峰道:“二嫂,你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你看到事情不大妥当,你就该出来拦阻着他们呀。”黄氏道:“我拦阻他们!谁是受我拦阻的。你进来,我倒要和你谈谈。”玉峰在她门口站了一会子,然后笑着走进了屋子去。黄氏看到他身穿青呢学生服,外加呢大衣,便笑道:“你只管要好看,冻死了也不管。”玉峰将两手互相搓着,借了这点儿工夫取暖气,因道:“有钱做新皮袍子穿,我还不愿意穿吗?无如我要出去找人,又没有一件看得上眼的衣服,我只好穿了这套学生装到处跑。”
正说到这里,阮氏抱了一件旧的皮袍子,挨着门走了进来,低声道:“啰!你换皮袍子吗?”玉峰瞪了眼喝道:“你简直胡闹。大浑蛋一个!我要不是为了你,绝受不到这些经济上的压迫。”阮氏无缘无故碰了这样一个钉子,不敢多说什么,低着头自走开了。黄氏笑道:“老三,不是我说你。你们这漂亮一点儿的男子也未免太拿乔了。人家好意送皮袍子给你穿,你还要骂人家大浑蛋。”玉峰笑道:“她实在是该骂。你想,我那件皮袍子已经成了口嘴里拖出来的一样。我现在就是脱了呢大衣学生服,呢裤子可不能脱下来。这样的破皮袍子,在呢裤子上再摩擦一场,你想那不成了光板子了。”黄氏道:“据你这样说,你倒是有理。但是你要骂她,你也应当告诉明白你是什么理由,那就骂了她,她也知道不冤。”玉峰道:“哪有许多工夫去同她说理由!”说着,一挨身坐在靠窗户的椅子上,伸长了两腿,将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托住了自己的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玉龙本来是缩在那墙角上站着的,这时,就看到黄氏有谈有笑,料着没事,就慢慢地走了过来,抬手搔着头皮子笑道:“其实这些因缘,可以全说不对,不过是为了穷罢了,这年头儿谁有谁是大爷。”他这样一句笑话,本出于无心,可又引出风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