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玲两手摇着道:“谁听你这个?我们也打听打听八爷什么事生了我们的气。你瞧在这一笔难写两个赵字儿,给我们透点儿消息,我们也好赔个不是。”赵瞎子笑道:“八爷生了你的气没有,你问我?在您这儿的事,我能比你还摸得清吗?这个我真不敢瞎说。若说到北京去的这件事,那可千真万确。你若不信,我开个电话号码给您,您向北京去个电话,您瞧他能不能接电话?”玉玲听了这话,向坐在一旁的父母看了一眼。赵五奶奶道:“照赵副官这样说,大概倒是去北京了,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天津来。赵副官,我也不瞒你,痴心妄想的我们还指望八爷给我们大大地做个面子呢。玉玲不就是倚恃着有了八爷做后台,和戏馆子里闹着别扭吗?”
赵五在这时敬了赵瞎子一支纸烟,而且亲自控了火柴给他点着,然后又吸了一支,站在赵瞎子身边,笼了袍子袖子向他拱拱手皱了眉道:“这事就是这么一点儿糟。”赵瞎子笑道:“糟什么?”赵五道:“你想,玉玲是为了这个靠身,同前台闹僵了,前两个钟头前台刘经理还在这里和玉玲商量着,请她明天上台,说好说歹,玉玲只管向他别扭,不肯答应。那就为着和他们翻了脸也不要紧。于今和戏馆子里是闹翻了,八爷又扔了我们。这岂不是两头儿不着实。”赵瞎子笑道:“若是为了这件事为难,我多少还可以和你们帮点儿忙。那刘经理我和他还有点儿交情,我去见他,就说是我和你转圜的,明天依然请赵老板上台就是。”玉玲道:“这件事是我们梨园行自己的事。赵副官帮忙不帮忙,那都在其次。我要赵副官帮忙的事,赵副官心里自然也很明白。”赵瞎子点点头笑道:“明白我是明白,我也不能到北京去把他抓了回来。可是,除此之外,我也愿意尽力的,赵老板说过了,一笔写不了两个赵字。”赵五夫妻听到他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两个人对望着,不能接着说什么。玉玲道:“除此之外……”她说时低头沉吟着,没有把话说完,就这样停止住了。
赵瞎子在身上取出一盒纸烟来,自己点了一支吸着。手上却拿了一只空茶杯子,在桌上盖着又拿起,拿起又盖着,印了几个茶水的圆圈儿,眼望了这圈儿只是出神。赵五奶奶见玉玲低了头结毛绳子,赵五笼了袖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大家全都默然,她倒是忍不住,便向赵五道:“玉玲这个脾气,你是知道的,刀子嘴,豆腐心,说话最容易得罪人,其实她心眼里并无所谓。她和八爷混得熟了,就没什么忌讳。准是言三语四地把八爷得罪了,所以八爷一生气就不来了。在天津呢,还怕玉玲打电话啦,托人说情啦,有个麻烦,索性往北京一跑,压根儿让你摸不着边。赵副官,你说我猜得怎么样?”杯子里那点儿残茶,已经给赵瞎子在桌面上印干了,可是他还继续地在印着。自然,他还是向桌面上看了出神。听了五奶奶的话,脸上微微带了一点儿笑容,因道:“你那个猜法,不能说不对,也不能说全对。”
玉玲抬起头来了,她望了赵瞎子道:“照你这个说法,我已经是得罪了八爷的了。可是昨天我们分手的时候,还是好好儿的,我有什么得罪了他呢?”赵瞎子笑道:“老板,你这么一个聪明人,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你成日地和他在一处,彼此之间的事,你自己总知道,我们事外之人哪里猜得透?”说着,又微微笑了一笑。玉玲摇摇头道:“我们彼此之间,没什么事。”赵瞎子只是抽纸烟,却没有接嘴说什么。赵五老夫妻两口子听听赵瞎子的话音,也就很明了他的意思,可也不便接了话音说过去,却故意东扯西拉地说了很久。赵瞎子等他们说得烦腻了,然后站起身来笑道:“我要告辞了,若有什么消息,我可以告诉赵老板。”赵五笑道:“我们并非打听八爷什么消息,不过望八爷能早点儿回天津来,我们好多多地讲捧场。”赵瞎子笑道:“我是信口胡聊,你别介意。”他说着,便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玉玲在他告辞的时候,还坐着在打毛线,但到他随手带门的一刹那,却又感到自己的态度有些简慢,待起身来送客时,赵瞎子已下楼去远了。手扶了房门站着,倒是很出神了一会子。赵五首先发言道:“你们懂得赵副官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我看他是来探我们的口气来了。”他说着,两只袖子依然笼住,只管在屋子里来回地走。五奶奶道:“探什么口气?凤八是大将军的少爷,玉玲也是坤伶里头数一数二的红角儿。若是别人要说娶玉玲做二房,我们就得向他脸上吐几口吐沫。除非他凤八爷说的,我们是没得一个字回音。”赵五还是笼了两只袖子不断地来往走着。五奶奶道:“老头子,现在你也该开开你那金口了。”赵五道:“我开什么金口呢?我老早地说了,有了凤八这种人,也就可以把姑娘给他了。若说为了我们以后的嚼裹没有指望了,那就老实不客气,这日子多向凤八要几个钱就是了。”玉玲两手结着毛绳子,抬起眼皮向赵五看了一看。她并没有说什么,又低下头去结毛绳子了。五奶奶道:“多要几个钱?你只知道要钱。什么全可以不问。人家是个大将军的家里,可不是胡乱进出的地方,把你闺女送到人家去当丫头奴才,你也全可以不问吗?”赵五还是笼了两只袖子,低了头绕着屋子中间的桌子打圈圈儿走。五奶奶道:“你抽风啦,尽溜达什么?也该说话了。”
赵五这才点了一支纸烟,站在屋子中间抽着,然后向五奶奶道:“当了姑娘的面在这里,我就敢说一句,不和姑娘提人家就算了。要提人家,像凤八这种人,亮了灯笼哪儿找去?像他们这种人家,谁不是三妻四妾的,何况我是打听得千真万确的,他跟少奶奶不和。那少奶奶也没添个一男半女,我们姑娘过了门子,把公婆哄好了,天下就是她的了。若说怕姑娘受委屈,那也有个法子,他们本房公馆在天津,就可以要求他在北京提另买一所房打个公馆。我看凤八那样花钱,十万八万地向外掏,他也不觉得身上痒一痒,这点儿花费他绝不会驳回。”五奶奶道:“哦!你是瞧了他十万八万地花钱,有些眼热,赶快就拿起斧子来敲,你猜想他为了咱们姑娘,也肯十万八万地花吗?可是人家跑了,瞎摸海!”赵五道:“你也没有向他提起要十万八万啦。你又怎么断定他不花呢?自从他捧场以来,除了高一畴、赵瞎子从中吃下去的不算,咱们也实得了他好几千。戏馆子里定座定包厢的钱,我还没有算。这样看下来,又怎能说他不花钱?话又说回来了,姑娘唱了五六年的戏,也给咱们老两口子挣了不少钱,只要她找着个好主儿,这辈子有吃有喝,那就行了,咱们还真图在闺女身上发个十万八万的大财不成?我这都是实话,要说找个大将军做亲家,咱们照照镜子,也配?可是说姑娘要找个大将军的少爷女婿,倒也不是没这个机会。”
他说着了这么一串,倒是坐下了,半昂了头只管抽纸烟。五奶奶道:“这样说,你是先愿意了,你既愿意了,干吗又做了一个还价不卖的势子?”赵五道:“哟!你不是想借了姑娘和前台闹别扭的机会,故意找人家想办法吗?怎么说是我先愿意了。”五奶奶道:“这也不过是一套戏法,谁说弄假成真?”玉玲这就不结毛绳了,把手上活计向沙发上一扔,绷着脸子道:“你们尽放些马后炮。人家老早去北京了,还想十万八万,还想弄戏法。还不到十分晚,今天晚上不唱戏,也没人来打搅,自由自在地,我该玩玩去了。”说着,她一起身,就坐到梳妆台旁,将梳子拢了头发,望了镜子里道:“妈,劳您驾,叫茶房给我舀一盆热水来,我洗把脸。”五奶奶道:“你还真要出去。”玉玲道:“你不疑心我会逃走吧?”五奶奶道:“说起话来,为什么就是这样僵着来的?”赵五道:“我去叫茶房,我去叫茶房。”他说着,就代五奶奶把茶房叫来。玉玲不多言语,梳妆一番,换衣自出门去。而她也弄成个生气的样子,倒是赵五所未及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