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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八月底我被分配去中央团校二期学习。我在十五班。十五班多来自北京,曾任台湾民主自治同盟领导人的徐萌山是我们班的学员,是当时班上的党支部委员。另有一些上海南京的学生党员。多是已经有一点“革命“的经验的团干部。十七班是来自上海的新生。而十八班是来自北京的新参加工作者为主。

开始中央团校还没有进城,我们的校址在京南的良乡县。到良乡县上学,这有象征意义。中国革命走的是城市包围农村的道路,一解放,从乡下进城的人占领了头鳌。我的到良乡学习显示了老革命的色彩。我们就住在“号”来的老乡的房子里,我们争着给老乡挑水,我们继承了前辈革命者亲农的好传统。

这是我长大后首次生活在乡下,有新鲜感。

我们听了许多高质量高规格的大课,用现在的话,我们的教师可真是超豪华的阵容:李立三讲工人运动,陈绍禹(王明,时任政务院法制委员会主任)讲婚姻法,邓颖超讲妇女工作,冯文彬(时任团中央书记)讲青年运动,艾思奇讲哲学,孙定国讲党史。邓颖超的北京口音清脆生动。艾思奇发像是四川口音。王明的讲话无任何特色。最难忘的则是在毛主席身边工作的田家英讲毛泽东思想,他从下午讲到晚上,晚饭后续讲,讲到深夜。大课是露天进行的,我们每人自备一个小马扎,拿着本子猛记。天黑后点起煤汽灯,招引了太多的趋光飞虫,几次不得不停下讲课用纸包捉虫杀虫。我至今记得,田家英说,毛泽东思想像大海,每个人都可以去舀里边的水,但是水永不枯竭。毛泽东思想像钢琴,每个人都可以用它演奏出无穷的精彩乐章。讲到毛泽东思想关于知识分子的论述的时候,田说,知识分子需要政治化与组织化。他说主席说过知识分子是“鸡毛蒜皮乱轰轰,争来争去一场空”,这些是我从其他材料中学不到的。田家英讲毛泽东思想完全是用他自己的语言,讲的是他自己的心得,而且我能感觉得到他也陶醉在自己这种法律恣肆的讲演之中。

但是我也略有保留:他讲得如此滔滔不绝,大雨倾盆,全面贯输,耳不暇闻,一口气居然讲了六七个小时,除了中间吃晚饭外,连课间休息也没有,更没有什么互动、问答、讨论、质疑。他完全是一个解放者、拯救者、宣示者、指挥者,先知先觉者,他在手把手教这些年轻干部的导师,而听者只是单方面的接受者、吸收者,从零或者负数开始者。这种讲授至少使我感到了疲劳,替自己也替老师。我在晚九时后递了一个条子:“请掌握时间”。那个时候听讲是可以递条子的,不必署名。田老师拿起了并宣读了这个条子,他很民主,但是他不以为然也不以为意,他身旁的教务处领导表示“放开讲放开讲”,他也丝毫不加收敛地继续洋洋洒洒地讲了下下去。也有些同学听了老师念的条子显出了惊异的表情。

八、中央团校(2)

田家英当然不是一般人物,我与他没有直接接触,这里不多谈他,但我至少可以认定,他有学问,有才华,爱思索,有创意,处于极度的兴奋状态,话语爆炸与思维加速的状态。

1980年我首度访美,在一个教授家的钢琴上看到一段话,说是人生就像钢琴,它的表现决定于你的演奏。它使我想起了已经阔别人世十余年的命运带有悲剧色彩的田家英同志。

在中央团校还进行了速成的思想改造,学员们如饥似渴地接受革命理论新思想新观念的同时,联系实际,检查自己原有的思想认识当中有哪些不符合新观念,受了哪些反动理论的影响,具有哪些胡涂认识,哪些剥削阶级的偏见,做过哪些错事坏事,是怎样地对不起人民,对不起革命。不知道怎么形成的一种风气,越是骂自己,越是忏悔自己的丑恶反动,就越证明学习有了收获。

我们班两次举行全班的批评大会,帮助两个学员,他们都是来自大学的新参加革命工作的知识分子,他们都是反蒋反美的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其中一个人违反学校纪律与一位女学员搞恋爱,而且其表达爱情的方式被认为完全是小资产阶级的——他送给这位女生一块石头,用了一个什么谐音。另一个人是什么“学生领袖”,能说会道,喜出风头,性格豪爽,说过什么民主自由之类的话,典型的“个人英雄主义”者。我们大家对他们二位进行了疾风暴雨式的批判,众人情绪高涨,感到新鲜而又热烈,面对面深揭猛批。实昔日闻所未闻。此二人尤其是后面那个人,也被枪林弹雨、铙钹齐鸣式的大会批评搞得亢奋悲壮,渴望着焕然一新的奇迹,渴望着本人历史的崭新篇章,声称是巨大帮助,巨大温暖,巨大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