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几杯酒后,我恢复了活气,想说几句话,活跃酒桌上的气氛。我说,师傅,你对我过奖了,我跳的那个烟囱,最多3米高……
没想到刘剑飞不客气地打断我,你怎么还像过去那样笨!
刘剑飞义响亮地笑起来,说他被评为市里的十大贡献人物之一。刘剑飞说他是靠艰难地奋斗才获得这个荣誉,过去年月里,“四人帮”的爪牙们整他;现在改革开放了,还有人整他,背后告他的刁状……但市里的领导坚决地支持他,要判那些坏蛋诬告罪呢!
众人也愤然起来,现在有法律了,随便诬告当然要判罪的。
刘剑飞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立世,你还记得咱们被逼无奈逃出煤场,饿得几乎要当乞丐的那些日子吗?
我看到他的目光真如一道剑光,直向我射来,寒气逼人。
我一生中第一次聪明起来,我说,师傅,从我跳下烟囱以后,过去的事一下子全忘了,只是黑糊糊地一片。
刘剑飞怔了一下,立即响亮地笑着,你还有点记忆,那黑糊糊的一片就是煤场呀。
我愣愣地看着刘剑飞,佯装听不懂。
刘剑飞说,你还能记得我教你练武艺的事吗?
我说,那当然记得,但你为什么后来不敦我,莫名其妙就消失了呢?
刘剑说,我再不跑,就被“四人帮”的爪牙害死了!
我继续愣着,表示听不明白。
刘剑飞对众人说,这是我最得意的徒弟,硬功轻功全学得精。后来,“四人帮”的爪牙们迫害他,他奋起反抗,将好几个爪牙们打倒在地,然后从高高的烟囱上飞跃而下……
众人呐喊着叫好,都站起来纷纷与我再次握手。他们惊讶得眼珠子全像电灯泡,问我从烟囱往下跳什么滋味,问我怎么会毫毛无损。
我说我什么也记不得了——我都不记得我为什么跳烟囱。
在众人再三地追问下,我说我只记得耳边一阵狂风,然后就轰地一下,再然后,我就活到现在。
众人大笑之后,又万分感慨,说那个万恶的年代,把人害到什么程度了!
刘剑飞更是响亮地笑,但目光却是冷冷的,他问我,你脑袋失去记忆,怎么不到医院治疗?
我说,全市的医院我都看了,脑袋被X光照得透亮,人家说没病。我也确实没病,从跳下烟囱到今天,我什么事都一清二楚,就是跳烟囱以前的事,忘得一千二净。
众人都敬佩并惊愕地看着我。
我竟然幽默了一句,好长时间,我以为我姐姐是我妈丁。
众人大笑。
刘剑飞说手一挥,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众人一起举杯,千千千!
刘剑飞看了看手表,说他要先走一步,因为下午有要事,市里主管文体的副市长要接见他,谈下一步扩大中华武术影响事宜……
临走时,刘剑飞又拍了我一下,惋惜地说,本来要你给剑飞学员们讲讲咱们过去共患难的故事,可惜你这个脑裳,被“四人帮”迫害到这个程度。不过,以后要经常来山庄看看我,省得我想念你。
当小车拉着我离开剑飞山庄大门时,我心里有点难受,我想大概我这辈子不会再来这儿了。
姐夫在福城酒家摆了一桌,宴请我和李鬼几个。尽管李鬼和那两个小于一口一个大师兄地敬我,但姐夫还是不放心,背着我给他们每人一个红包。
姐夫不让我回家,他求我再保护公司一个月,确实没有黑社会束骚扰,再走不迟。姐夫说着又拿出厚厚的一沓子钱给我,说这是保护费。我坚决不要。姐夫笑起来,说你就是不来保护,我电得给你,你现在有对象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哪。我这才想起林晓沽,快到十天了,我竟然没怎么想她。
然而,我还是不好意思拿姐夫的钱。姐夫说,实话和你说,现在十什么都难,就是挣钱容易。你的脑袋太死了,现在到大街上随便翻一个走路人的口袋,都能掏出经理和董事长的名片——可你还靠你那点笨力气下乡载鸡蛋!
在姐夫的公司当然比载鸡蛋幸福一卣倍,整天除了啦在沙发上看电视,再就是到酒店吃好菜喝好酒。这对一般人来说,绝对是享受。但我却是个贱骨头,渐渐觉得沙发比山坡上的石板还硬,酒店里的好酒好菜,竟然赶不上我在乡下喝河沟里的水嚼冷馒头香甜。总之,我度日如年。
姐夫当然待我不错,让所有的员工称我为陈经理,而且还要公关部的几个漂亮公关小姐轮流陪我说话。鄢几个公关小姐绝对厉害,谈判生意时,有她们在场,美酒加美色加甜言蜜语,多么难攻的谈判对手也能拿下。那时我们的城市兴起许多暴发户,他们大多没见过什么世面,公关小姐打一个飞眼过去,就激动得什么都忘了。有一个在市场卖服装的小老板,竟然与公关的于小姐谈起恋爱来了。其实,公关部所有的小姐都是嘴甜心苦,和她们谈感情那算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姐夫兴奋地说,那个小老板成了金业公司的奴隶,不但自己来公司发货,而且还积极动员其他小老板来公司发货。
我说,公关这个行当是谁发明的——太他妈的了不得啦。
姐夫说,当然是外围资本家发明的,人家就是聪明。不过,姐夫又说,形势变化很快,利用女人的美貌只是权宜之计,等再开放一段时间,男女之间的事肯定就会随便了,这个手段也就不灵了。
我觉得姐夫的脑袋绝对比我的拳脚厉害,我还觉得姐夫与那个于小姐绝对地不清不白。不过,我的脑袋也开放得差不多了,也就是说我对此事不太当回事儿,另外,我感到姐姐比我还开放,她对姐夫睁一个眼闭一个眼,只是一门心思地拼命学外语,考文凭。她告诉我,姐夫要拿多少多少万,来年送她和小孙丽到加拿大一据说只要有钱,就能立即办成外国人。姐姐说,她在外国站稳了,就接我去。姐姐动员我去夜校学外语。我说,姐姐,你享你的福,我吃我的苦吧,我连中国人都没当好,怎么能当外国人。
就这样我熬了半个多月,实在是不能再坚持下去了。我决定要回家,我甚至发疯地思恋我那辆载鸡蛋的自行车,骑上它在城郊公路上飞驰,顺着长长的山坡一泻千里,绝对比坐在公司的沙发上美好多了。
姐夫坚决不让我走,他甚至有些币高兴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怎么不求上进呢?姐夫说,这样吧,等这个月我与李金贵的事彻底了断后,你再走吧。姐夫说他已经和有关方面的领导运作得差不多了,最终公司割一块肉给他,也就摆平了。总之——绝不能恢复金家王朝!
但是第:天早晨,有两个警察来到公司,在接待室里,他们递过来一张揉皱的纸,上面写满了陈立世、陈立世,至少写了一百个。
他们问,你就是陈立世吧?我茫然地点着头。他们又问,你认识一个原名叫林晓洁,现名叫林靖的女人吧?我更茫然了。
两个警察与我谈了一个上午,其间还找来姐夫和公关小姐等人员,最后他们终于相信,三天前的下午三时至六时,我确实没有离开公司一步。于是他们这才郑重地告诉我,就在那个时间,林晓洁在海边跳崖自杀了。
我脑袋轰然爆炸,绝对像我又一次从烟囱上跳下来。
警察说,在林晓洁的手心里发现这张写满“陈立世”的纸。
我猛地跳将起来,说我要去看林晓洁,她就是死了我也要看。
警察说,林晓沽正在医院里抢救,还没脱离危险期,你不能去看。
警察说,经过调查,这个女人的经历挺复杂,压根没结婚,却有一个十来岁的儿子——你为什么与她谈恋爱呢?
我说我比她复杂多了。
警察有点发蒙。
我说我们不是谈恋爱,我们其实已经是夫妻了,只是还没登记。
其中一个年纪略大一点的警察问,那个孩子——
我说,是我的。
姐夫很会办事,从饭店里叫外卖,送来许多酒菜。他说已经中午了,为了不影响你们办案,他请警察和我在办公室里边吃边讲。
我哪里还能吃什么饭,我坚决要走。
姐夫有点火了,你真不懂事,你走了,警察同志好意思吃吗!
警察吃饱喝足后,对我说了几句安慰话,意思是没有正式登记,责任不大。
我其实是假装吃了几口,因为胸口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警察走后,姐夫要我再冷静地坐一会儿。我说我冷静不了,林晓洁的自杀绝对是我造成的。没想到我刚说完这句话,姐夫却一下子激动起来,他说他刚刚从旁听了一些议论,那个姓林的自杀,是个悲剧,但这个悲剧怎么会是你造成的,当然也不是姓林自己造成的,而是国家造成的——国家是杀人的主犯!
姐夫把桌子上剩的酒拿起来,咕嘟嘟地全喝下去,眼珠子立即红了,他抹了一下嘴,什么“四人帮”?那是国家领导人!国家领导人都成了坏蛋,我们能好到哪里去?其实,我们早就被杀了,灵魂被杀。现在只是行尸走肉而已。我孙业成过去是这个样吗?是昧着良心挣大钱的人吗?……
姐夫说了许多,但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我只是在想,从林晓洁酒后说她是杀人犯的那天晚上,我要是不让她离开我,绝对不会发生这样可怕的事。
不知怎么回事,姐夫哭起来,呜呜噢噢的,像受伤的老牛吼叫。
我赶紧拿起毛巾,给他擦满脸的鼻涕眼泪,趁势堵住他那哭叫的大嘴巴。我认定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哭,男人掉泪就等于掉架。
姐夫却抱住我,立世弟,坦白地说,姐夫从来没把你当作回事儿,但今天——姐夫向你致敬!
姐夫还真就举手给我打了个“立正,像过去红卫共那样威武潇洒。然后,他说,“文革”过去那么多年,你那个林什么洁还能因愧疚而自杀,这绝对是良知,是烈女!一个男人找到这样的知己,终生足矣!足矣!足矣!……姐夫痛切地拍着我的肩头。
我昏天黑地的心胸,被姐夫拍得有了亮光。等姐夫激动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借上厕所的机会,一溜烟地跑出公司大门,并一直跑至以警察告诉我的市立第三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