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开始大张旗鼓地找对象,连我那个垂头丧气的姐夫也给我帮忙。我已经不像开始看对象那样紧张和兴奋,也不怀着什么甜蜜的希望。三十多岁的汉子,被介绍人领到一个老气横秋的女人面前,即使想到爱情这个字眼也会觉得荒唐。民权街的老娘们似乎串通好了,专门去搜罗丑八怪介绍给我。这些老处女全说她们是二十九岁,可她们的模样全都像九十二。但你不得不佩服她们的精明,二十几尽管和气十差一个数,然而一加上这一个数就天差地别,好像衰老了一倍。
坦率地说,我有时也用二十九这个数。不过,我绝对对得起二十九这个数——我刮光了胡子,说二十八也对得起。
找对象最麻烦的是你必须说明实实在在的单位名称,好像没有单位你就不成个人似的。我当然说红卫造船厂,我告诉胖婶她们,我从物资回收公司调到红卫造船厂,那儿挣得更多。实际上我在海边大垃圾场拼命,确实挣得不少。
我说红卫造船厂也足名正言顺,因为我有时也要回工厂工作。因为厂领导对我旷工不守纪律很重视,经常派些干部在我家门口堵截我,然后像押送罪犯那样把我押回工厂干活。回到工厂我有些尴尬,主要是怕见张一锛——这老家伙骂起人来不讲情面。但万万想不到的是,张一锛变了,他不但不怪我,反而说了一句,你他妈的回这个倒霉的地方干嘛?
有人告诉我,这年月真是开放了,张一锛也想跳槽。不过他想跳的地方是农村,据说有个乡镇木器厂高价请他去教徒弟,那个乡镇木器厂开着拖拉机,拉了一车的米面和瓜果梨枣到张一锛家。张一锛立即就感激得老泪纵横。
唯有我们厂的领导不开放,他们还板着面孔说过去那些年说的话,意思是我在外面偷着挣大钱是资本主义的歪门邪道。我心下想,资本主义是讲究好吃懒做搞剥削,我他妈的捡破烂是吃大苦出大力流大汗——绝对无产阶级。但我什么也不说,只是胡乱地点头称是——我发现我不知不觉学聪明了。我不仅胡乱地点头称是,而且还表现得像劳改犯似的老实和肯十。我这样干的目的是麻痹这些教育我的领导,然后伺机再去捡破烂。我简直就有些狡猾,因为我采取一半社会主义一半资本主义的方法——工厂活重了,我就主动回厂拼命抡锛子大砍大干,比劳动模范还劳动模范,工厂要是任务轻些时,我就跑垃圾场偷偷干点资本主义。我发现这一招挺灵,工厂领导不再找我的麻烦。
最麻烦和最折磨我的,还是找对象。
姐夫竟然给我介绍个在武斗时打断手臂的女人。他反复说这个女人怎么怎么不幸,怎么怎么可怜。这真把我气坏了,我倒不是不同情别人的不幸,可我总觉得找缺只膪膊的女人不合算。另外,姐姐也说不行。她担忧以后怎么过日子,断了胳膊的女人不能下家务,还要男人伺候,生活怎么办,坦白地说,那断胳膊的女人还有点模样,特别是两个眼睛亮晶品的,绝对有当年林晓清那样的飒爽英姿。有一阵子我几乎就动心了。可姐姐在旁边小声地对我说,那对亮亮的眼睛闪着凶光。我有点傻了,因为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对亮晶晶的眼睛都像夜空的星星。断胳膊的女人走后,我心里挺那么难过的,并一直难过了很多天。姐姐说,一个敢开枪杀人的女人,比坏男人还可怕。姐姐甚至为这件事和姐夫吵起来——姐姐说姐夫给我介绍的是杀人犯。
就在姐姐和姐夫在屋子里大吵的时候,我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辗转反侧。不知为什么,那个女人亮晶的眼睛老足在我面前闪烁,这是我看过所有对象中最好的一个。一个在武斗中打断了胳膊的女人,竟然让我如此留恋,其实只有一个原因,她像林晓洁。
姐夫被姐姐教训了一通后,跑到我的面前表示痛改前非——他说他一定给我介绍一个四肢健全,并有两个亮晶品眼睛的。这家伙竟然知道我的心思。后来果然,姐夫一气给我介绍了好几个,眼睛一个比一个亮,都是质量上乘的。但不幸的是,只是一个回合,她们就婉转地消失了。其中有两个年龄小一些的,和我来往了几个回台,最终是我的处境确实经不住推敲,所以没有成功。我渐渐总结出经验,女人年龄越大越不好办,绝对鬼一样的精明。过了二十五岁的女人,老练得像块钢铁,无论你怎样剖心挖肝般的动情,她们也岿然不动。她们总要极其认真地推敲你的年龄、工种、工资、身体状况,家里有无要赡养的老人,抽不抽烟喝不喝酒,读过初中还是高中,脾气温顺还是暴躁——这些女人实在是鬼精,还从你背后偷偷瞄你走路姿势是不是几字步,两条腿是不是长得一样长。
我决定甩开介绍人,自己主动出击,也像有知识人那样来个自由恋爱。其实我有这个想法是有了目标——在我经常去的一家废品收购站,就有一个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姑娘,穿着工作服也像个中学生,大概还不到二十岁,而且名字更年轻,叫小兰。小兰最关键是两个眼睛亮得也像星星,而且是秋天夜空的星星——秋夜的星星最亮。小兰见我第一面,眼睛就闪烁出情感的火光。她对我明显地表示好感,称废铜烂铁时,她总是给我算高秤——两斤半算三斤,九斤多一点就算十斤。我开始难以置信,甚至还有点疑神疑鬼。我不能相信我这个野巴巴的样子,会得到漂亮女孩子的青睬。但事情很明白,她确实对我有好感,那对亮晶晶的眼睛总是大胆地盯着我,你就是没长眼睛也能看得见。我当然不笨,也故意找话逗她。一天卖完破烂,我对她说,今天发财了,领你去逛逛!
她爽快地说,好,我换下工作服就去!
我被她的爽快弄蒙了,其实我是顺嘴开一句玩笑一再说收购站还没下班。
那没什么,我请假!她干脆利落地把套袖扯下来,跑回更衣室。不一会儿,她就跑出来,变戏法似的换了个人,一身的光彩夺目。记得当时天都快冷了,她还穿着裙子,套着肉色长筒丝袜的大腿特别引入注意。肉色长筒丝袜是我们城市开放的标志,所有女人的大腿,管她什么黑的白的和黄的,从此都闪射出标准而迷人的粉红肤色。
我说你打扮得这么漂亮,我也得化化妆呀。
小兰子却笑起来,说你用不着打扮,我喜欢你这种英雄本色!
我愣了一下,看着自己满身灰土,不由得抹了一下白己粗糙的两腮。
小兰子却用亮亮的目光盯着我,说,你真的很棒!
我能感觉到,她说的绝对不是假话,其实我心下早就认定自己有英雄气概。
小兰和我走茌大街上很大方,横过马路或是路面不平时,她常常挽住我的胳膊,明目张胆地亲热。我倒像个贼似的躲躲闪闪——我倒不是怕,而是不习惯。
秋日的阳光格外明亮,城市大街的每个角落都清晰透明。小兰子歪斜着身子与我相依相偎,我看到行人纷纷侧目,众多不友好的目光朝我们射来,特别是年轻的男人,绝对带着羡慕的敌意。
小兰子身上散发着令我愉快的香气,还不断地向我传导着柔软的温度,这使我有点昏头昏脑的甜蜜。一霎时我想起老帽给我的一些教导,便不由自主地斜窥着她。小兰子头发黑亮,但并不是时髦的披肩发,而是用一个花手绢束着蓬松的马尾辫——马尾辫比披肩发时髦多了!因为束起来的头发让你感到干净利落,为此就显示出她耳朵后的雪白,这种雪白沿着脖颈一下往下伸延,直到让我心惊肉跳的胸部——深处似乎更是白得要命。
但我毕竟被那么多的女人拒绝过,自信心受到过强烈的损伤。所以,小兰子无论怎样逼真的亲热,我还是有点莫名其妙。一个如此靓丽并比我小十岁的女孩子,会一拍即合地喜欢我,怎么能让我掉以轻心。老帽有丰富的流氓经验,他经常说,嘴馋的女孩子最容易上钩,你只要满足她有吃有喝,她就任你摆弄了。有时二浪子跟哪个煤黑子去饭店吃饭,老帽就阴阳怪气地笑道,嘴馋腚受苦呀。
我开始怀疑小兰子是嘴馋的女孩,是哄我花钱,诳我带她吃吃喝喝而已。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就决不客气,反正三十多岁了,还他妈的没见过世面——世面是老帽对女人身体隐秘处的行话。今天,我就要见见世面!
但我这个怀疑很快就站不住,因为水兰子只是依偎着我走路,似乎就这么一直走到地球的另一端,她也乐意。
远远地看到一家饭店,我决定试探一下,扯着她的手往饭店大门走。谁知她说,你饿吗?
我当然说不饿。
她说,那咱就再散散步吧。
这样,我们一直晃荡到海边,相互说了不少热情的废话,丝毫没发生什么情况。但我却渐渐对她惊讶,因为她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在什么研究所工作,总之,很有学问。而且她还有一个正在大学读研究生的哥哥。我问她为什么不像她父母她哥哥那样做个有学问的人。她说太累,没意思!我说废品收购站更累。她说只要不累脑子,干什么都成——她说她一看书就头痛。
我突然热血沸腾,我说咱们还是去吃饭。
她说等一会吧,咱们先吃雪糕。
我们这个城市开天辟地以来只卖冻得硬邦邦的冰棍,改革以后才有了松软爽甜的冰棍,并有个更蜜甜的名字叫雪糕,虽然比冰棍贵得多,但如此松软爽甜,人们吃得发了疯,从盛夏一直到寒冬,卖雪糕的生意还是照样兴隆。有一次我意外捡了一根粗铜管,卖了不少钱,全部买了雪糕,一直吃得肚子冰硬,冷得浑身打战——我觉得改革确实给我带来巨大的幸福。
小兰子抢在我的前面跑去买雪糕,一下子买了好多支。
吃完雪糕,我有些惭愧,便坚决地拖着小兰子到一家灯火辉煌的大饭店。小兰子特地找了一个只能坐两个人的座位,名日情侣间,有块雪白的小布帘遮住我们——这绝对是学习外国资本家的招法,不过,挺他妈的好。
我要了一条肥美的牙鲆鱼,来个清炖;要了两只带籽儿的母梭子蟹,用姜葱炒。又煮了几个香螺,还炸了一盘鹰爪虾。我挥金如土,本来还吆喝着再要几个菜,但服务员说两个人吃不了,这才作罢。
令我兴奋的是,小兰子也能喝酒,于是我们就一人一瓿啤酒对着吹喇叭。我们吃得很有滋味儿,并说了许多美好的话。小兰子说她其实比饭店厨师还会炖鱼,鱼必须用啤酒洗,才能洗掉腥气,炖出来才更香,她说她将来天天给我炖鱼吃;她说她身上的裙子就是她自己设计、自己用缝纫机缝制的,她说她将来给我做一套西服,真正外国人穿的那样的西服。我们喝了三瓶——也许是五瓶啤酒后,我们绝对就是夫妻了。窗外亮起了路灯之后,我们稀里糊涂地又回到海边。
坐在被白天太阳晒得暖和和的鹅卵石上,我们就毫不犹豫地就相互搂抱起来。我发现小兰子身子软得就像没有骨头,偎在我的怀里似乎睡过去了。我在她的脸上嘴上热情而胡乱地亲吻,还将手伸进她的怀里,有点惊心动魄地握住她的乳房,但从外面看起来高耸的乳房,摸起来却没有想象得那样有弹性。
大概海开始涨潮,我正忙碌之时,觉得有湿漉漉的水珠溅到脚上腿上,但也顾不得许多了。这样,我昏头昏脑地忙了一通,嘴唇都亲得有些发麻,最后不得不冷静下来——因为我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了。幸好一个大浪打过来,小兰于一个高跳起来,我这才知道她其实一直是清醒着。
事情本来很顺利很美好,但问题出在我送小兰子回家的路上。最初还是挺美妙的,一路上她喋喋不休地说她太喜欢我了,但喜欢的原因却令我莫名其妙——她喜欢我的络腮胡子。她说她第一眼看见我那浓密的络腮胡子就喜欢得不行,说我像外国电影里的英雄。她用外国声音喊电影里的外国英雄名,挺好听的,就像用舌头打响似的。她说从此我就叫这个名字。我说太棒了,尽管我听不懂,也学不准这个舌头打响的外国声。没办法,我就又使劲儿地搂着她亲嘴——亲得我们在马路上摇摇晃晃。
我怎么也想不到,在离她家还有十万八干里远的地方,竟能被她的知识分子父母撞上——其实这两个老家伙已经为寻找下班没回家的女儿,围着我们城市疯疯癫癫地走了至少五个小时,这时我才意识到已经是下半夜了。
小兰子父母手里都握着三节电池的手电,绝对像警察握着电棍,但他们对我挺客气,将女儿拎过去时,还对我说了声谢谢。
然而第二天,小兰子却没来上班。接连几天,小兰子还是没影儿。
我一下子陷人绝望——绝望是东区小白脸们的家常便饭。我从来都活得胸有成竹。然而,这种倒霉的绝望却死死地钉在我的脑袋里,让我变得软弱而痴呆。我几乎什么都不能干了,只是发了疯般地思恋小兰子,这种发疯根源是我感觉到要永远失去她。我从来没有如此厚脸皮地想一个女人,当然,我想过林晓洁,但那有点虚幻。可小兰于却是实实在在地,我亲过她湿润的嘴唇,粉红的脸蛋,那么长时间地拥抱着她——如果不是在海滩,如果我再野一点儿,绝对把她拿下了。
可不管怎么说,小兰子已经百分之七八十是我的了!
我每天早晨都急匆匆地赶到废品收购站,然后再赶到小兰子住的家。我其实不认识她家,只是知道个大约的范围,育红街邓一带。育红街在城市的偏北方向,全市的下水道都从那儿流向大海。所以极其脏、乱、差,比我们西区的一些街还可怕。全城的知识分子,只要被赶到农村再解放回来,大部分都发配到育红街安家。如此脏、乱、差,的地方,垃圾箱却干净得出奇——没有任何可以卖钱的东西,甚至都捡不到一张废报纸。那些可恨的臭老几全都小气得要死,将所有的废纸都用细绳捆绑得整整齐齐,自己提到废品收购站去卖钱。所以,我从不到育红街捡垃圾。
我明白,在如此脏乱差的小街小巷呈寻找小兰子,绝对是大海捞针。我先从废品收购站打听,很快就弄清楚小兰子叫兰正红,高中毕业。因为父母过去都是臭老九,所以只能分配在废品收购站工作。
收购站里的一个负责的老家伙说,现在改革了,知识分子吃香了,所以,人家就跳槽了——肯定是,要不人家怎么不来上班了!
看来收购站的人也不清楚小兰子。
但我突然想到垃圾王老大,这家伙挺有知识,也许他就是育红街的产物。不过,寻找老大几乎就和寻找小兰子一样艰难,因为这个家伙不管垃圾了,他开了一家小饭店,叫船老大酒家。他说中国现在要变好了,因为允许走资本主义了——你有多大的能耐。就能挣多大的钱。所以,他要开饭店。他说他的小饭店只有三张桌子,来年估计就会扩大到五张桌子,再来年,再再来年,再再再来年——他绝对是全市最大的饭店总经理。他说他到海边渔船上买十斤鱼,回这里用锅一炖,就可以卖上一百斤鱼的价钱。为此,他不但能当上总经理,说不定还能当上董事长。我不懂什么叫董事长,我觉得董事长和总经理是一回事儿。我本来能耐着性子继续听老大胡泡,问题是他老是称我为陈老师,而且劝我也开饭店,他眼珠子发亮地说了一百遍——开饭店绝对发财。
我很快就逃走了,因为他对兰正红一无所知。
然而,爱情使我浑身冒火,勇往直前。我决定孤军奋战,像当年专政队拉大网那样,一条街一条街地搜索,一条巷一条巷地打探。我在育红街的小巷里大刀阔斧地寻找,只要见到路人我就问他认不认识兰正红,只要我觉得有一所房子像小兰子家,就毫不犹豫地用手在嘴上卷着喇叭,用尽力气大喊兰正红。其实我只要到育红街派出所打听一下,肯定就能找到小兰子,但我就是跑断了腿,喊哑了噪子,也决不去派出所——我认定所有的派出所都对我有敌意。
世上无难事,就怕有心人。还没到气天,我就找到了小兰子的家,那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小二楼。一个老太太指着二楼亮堂堂的玻璃窗,说兰教授就住在那里。兰教授三个字使我感到滑稽,因为那座小二楼脏兮兮的,绝对和教授二字没有什么联系。但兰教授家的玻璃窗倒擦得明亮闪光,绝对像高级宾馆一样。
我几步就上了楼,敲门的时候似乎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但听到敲门声后突然就静下来。我以为里面的人听不见,就使了些劲敲,但还是没动静。于是我一面喊着小兰子,一面像擂鼓一样敲打起那扇包着铁片子的破门。最后,整个小二楼的住户都被我敲打出来,但小兰子家还是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