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在五月六日,你们终于准备停当了一切,开始了逃亡?”
“是的,而且为了不致让靖安司阻碍这次行动,李平还特意发出了全城戒严令。不过即使如此,也没能阻止住你的追踪,以至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容我赞赏一句,孝和你真是太可怕了。”
对于这一恭维,荀诩没有表现出什么欣喜的表情。他仍旧是眉头紧锁,显然还有许多疑团。烛龙停止说话以后,荀诩用右手手指敲敲自己的头,徐徐问道:“假如我没有及时赶来呢?你们就这样逃去曹魏?”
“哦,当然不,我已经暗中安排了人在半路拦截。即使你赶不及,他们一样也会发挥作用。”
“他们在哪里?”
“就是钟泽他们,推锋营的精英们。”烛龙把视线朝着林子另外一侧望去,一脸轻松。
荀诩几乎要吼出来:“这怎么可能!他们是我在半路偶然遇见,并被强行拉到东谷道口的,这一切只是巧合!而且我注意观察过,钟泽和他的手下完全没表现出认识你的样子。”
“他们碰到你,这是个巧合;但他们出现在东谷道口,却不是。你觉得一队阴平粮道巡粮部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汉中东南的大山中?那是出自于我的命令。这一批部队刚从前线退下来,调动起来不会引人注目;而且他们又曾经在推锋营服役过,擅长山地骑术,从哪方面讲都很适合这次任务。”
“你的命令?难道说刚才他们抓你只是演戏喽?”
“不,不,我没和他们直接接触过。钟泽接到的只是一封盖着丞相府大印的密函,让他们在五月七日之前到达东谷道口并截击任何路过的行人。事实上他既不知道发令人是谁,也不知道这命令的目的,他只是单纯地奉命行事。”
“可是……既然目的一致,为何钟泽他不曾对我提起过,反而表现的好像他另有任务?”
“这很简单,出于保密目的,那封密函里特意强调绝对不允许将此行的目的泄漏给任何人知道。钟泽是一名称职的古板军人,自然会严格遵守这一命令——即使你和他目标其实是相同的。”
“可我不明白,诸葛丞相这次发动北伐,难道只是为了诱使李平逃亡?”
这个有些幼稚的问题让烛龙发出一阵笑声,让荀诩有些尴尬。烛龙回答说:“丞相怎么可能会如此不分轻重,李平的逃亡最多只算是这次北伐的副产品。要知道,丞相最初并没有‘篡改粮草库存’的计划,一直到前线确实发生了补给危机,丞相才想到利用这一形势来更好地影响李平。”
烛龙说完以后,两人之间一下子陷入了突然的沉默,这次长谈一直到现在才第一次间断。隔了好久,荀诩才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问了一个从一开始就萦绕在心中的疑问:“那么究竟为什么诸葛丞相一直纵容李平从不满到背叛,甚至派你千方百计劝诱他出逃,然后又安排人在最后一刻阻止他?为何如此大费周章?丞相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烛龙听到这个问题,不禁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他四肢动弹不得,所以只能用眼神注视着这位同僚一言不发,微微颤动的面部肌肉蕴藏着无限的寓意。
荀诩以同样的眼神回应,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微妙的默契。过了良久,荀诩伸出手放在对方的肩膀上,平静地说:“我明白了。谢谢你这么详细的解说,守义。”
“唔,你明白了就好。”
狐忠再度露出了那种温和的笑容。
尾声
张郃似乎不太相信眼前的景象,他吃力地半支起身体,看到自己的右膝上牢牢地钉着一支精巧的弩箭。弩箭的箭头已经深深没入膝内,只留下浅黑色的尾杆留在外面。赤红色的鲜血正顺着箭身的四条凹下去的放血槽潺潺流出来。他知道箭头上有倒钩,光凭手是不可能将其拔出来的。
“这就是元戎弩的威力吧……”张郃心想,同时感觉到全身有些绵软,视线也因为血液的迅速流失而变的模糊起来。在陇西这几年的战争中,他已经无数次地见识过这种弩箭的威力,无数次地见到魏军士兵被洞穿并发出凄厉的惨叫,死者名单中甚至包括他的同僚王双;而现在,终于轮到他自己切身体验这种恐怖了。
张郃缓缓吐了一口气,惊讶地发现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觉得恐惧。也许是在沙场上的时间实在太久的缘故吧,这位年届六十的老人甚至对自己的死亡都变得麻木起来。在他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魏军士兵和战马的尸体,每一个人身上都至少插着三根弩箭;大魏的旗子折倒在尘土之中,一角已经被掌旗兵的鲜血濡湿。
“如果我军能够拥有这样的武器……我记得似乎……”张郃的脑海中跳出一丝疑问,不过这念头没持续多久便被更多的思绪所淹没。人死之前,一切往事都会在瞬间涌入,即使是戎马一生的耆宿老将也不例外。他抬起头来,远处高坡上隐约可见蜀军的弩士人头耸动,这是最后一次与敌人直面相对了。
张郃唇边似乎微微露出微笑,他的眼前掀起一阵烟尘,视线更加模糊起来,陇西的风真冷啊……
蜀汉建兴九年,魏太和五年,汉丞相诸葛亮因粮草将尽而主动结束对峙,全面撤出战场。魏左将军张郃追至木门遭到元戎弩箭伏击,阵亡。汉军旋即从祁山撤回汉中。
第四次北伐战争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五月十日,荀诩一行押解着李平和狐忠返回南郑城。一路上狐忠仍旧保持着被绑缚的状态,时刻都有人看守。同行的人里,李平当他是同病相怜的难友,钟泽当他是叛逃未遂的官吏,唯一知道真相的荀诩则一直保持着沉默,远远跟在队伍后面,尽量远离那两名囚徒。
当他们抵达南郑城的时候,发现城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李平在离开前下达的那几个命令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因为长时间的封锁,南郑与外界的联系完全中断,行政系统基本陷入瘫痪,各个部门都陷入惶恐与焦虑之中。很多官吏强烈要求解除戒严令,但卫戍部队仍旧坚持原有的命令,事实上他们也对丞相府迟迟没有下文而迷惑不已。几乎每天都会有暴力闯关的事件发生。
而丞相府则在直属卫队的环伺之下一直保持着沉默,无人能进,也没人出来。不知道自己守护的其实是空城的近卫队长虽然心中和别人一样疑惑不解,但命令始终是第一位的。这期间无数官员要求与李都护见面,也有许多信使拿着公文要求递入丞相府内,都被他毫不通融地拒绝了。
至于靖安司,针对它的包围已经名存实亡。丞相府没有后续指示发出,包围部队只好原地待命,士气下降很快,对靖安司人员的潜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他们出不了城。唯一仍旧被羁押的人只有杜弼和阿社尔,他们在荀诩逃脱以后就被捕了,并被投入监狱严密监视。不过随着以闯关罪名被捕的人数增加,这种监视也就不了了之。
荀诩等人进城没费什么周折,他们将李平抬了出来。失魂落魄的李平没有作出任何出格的动作,他顺从地按照荀诩的吩咐,以中都护的身份命令守城士兵开门。已经被戒严令弄得焦头烂额的士兵们一见李都护终于现身,无不大喜,也没多想原本该呆在丞相府的李平怎么会出现在城外,连忙把大门打开。
一行人进城后直接来到丞相府,李平简短地指示直属卫队戒严令解除,然后没作任何解释直接进了丞相府。一直到这时候,荀诩才松了一口气,原本他还担心李平会突然发难反让卫队把他们几个人抓起来,现在看来李平还不至于蠢到那种程度。
在钟泽的严密监控下,李平暂时恢复了在南郑城的领导地位,这是为了尽快城内秩序的权益之计。他对外解释说自己前几日是去江阳视察了,这虽不能服众,总算也是丞相府这些天来第一个正式声明。狐忠则称病被软禁在家中,由数名推锋营士兵日夜监管。
荀诩把这一切安顿好以后,立刻前往南郑的监牢,杜弼和阿社尔已经在里面呆了足足四天。一放出来,杜弼就急切地闻荀诩事情发展如何。荀诩无法告诉他们真相,只好含糊地说自己恰好碰到一队巡逻的军人,在他们的协助下成功拦截到了李平。
“那烛龙到底是谁?”杜弼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荀诩愣住了。这是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艰巨问题,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别说烛龙的真实身份,就连徐永仍旧在世的消息都不能泄漏给杜弼。在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他选择了一个最拙劣的回答,带着愧疚说:“目前这仍旧是个秘密,辅国,对不起。”
听到这个回答,杜弼的眉毛只是轻微地挑动了一下,然后他露出理解的笑容,拍拍荀诩的肩膀说:“不必为难,大家都是干这一行的,我明白你的难处。”
荀诩感激地瞥了他一眼,心中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其实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这一次的结局都很完满:他的朋友并没有真正背叛蜀汉,蜀汉也在与曹魏的情报战中占据了优势,于公于私都值得让人欢喜,但荀诩心中始终郁积着一块阴云,让他的心情无法舒展。这不再是关于友情,而是一些涉及到忠诚的东西……
“孝和?你想什么呢?”杜弼看荀诩怔怔地望着远处发呆,伸出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是太累了吧?也难怪,自从徐永回来以后,你就一直在忙碌,也该休息一下了。”
“唔,也许是该休息一阵子了。”
荀诩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同时让双肩垂下。他现在确实感觉到疲惫,非常的疲惫。
当天晚上,荀诩去拜访了成蕃。成蕃对这位久未谋面的好友的突然造访很惊喜,拉着他一起出去喝酒。在席间,成蕃惊讶地发现荀诩的酒量暴涨,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拉着成蕃一碗一碗地干,直至酩酊大醉……
五月十五日,诸葛丞相返回南郑。和第二次北伐后一样,人们为蜀汉在战略上的徒劳无功而感到沮丧,但又为在撤退时成功击杀一员大将而欢欣鼓舞。大部分人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目送丞相的车仗缓缓开入城中。
荀诩并没有参加入城式,他被要求等候在军正司的一间密室之前,狐忠也是,而李平则被安置在密室之内。那房间没有窗户,所以荀诩无从知道这位中都护的表情究竟为何。
“孝和,这几日过的如何?”狐忠忽然偏过头来问,他这几天一直被软禁,直到今天才被放出来。
荀诩唔了一声,双手垂下,继续保持着恭敬等候的姿势。对于狐忠他没有什么恨意,两个人都是以自己的方式效忠祖国,但这不代表他会因此而释然。狐忠看到他的反应,微微一笑,心中明白荀诩的心境波动,于是也闭上了嘴。两个人就如同石俑一样肃立在密室两侧,好像是不曾相识的陌生人。
这里位于地下,气味有些阴冷与发霉,走廊两侧都镶嵌着铜制挂台,上面点着蜡烛。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通道里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狐忠和荀诩同时抬起头,看到诸葛丞相和姜维两个人走过来,面沉如水。远处站着几名军正司的军人,但他们显然接到了不许靠近的命令。
诸葛丞相走到门口,停住了脚步,把两道目光从荀诩脸上扫到狐忠,又从狐忠脸上扫到荀诩。两个人垂头拱手,叫了一声:“丞相”。丞相这时严肃的脸上才稍微绽出一丝笑容:“孝和,守义,你们两个做的很好。”
“一切为了汉室复兴。”
丞相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把目光固定在荀诩身上,荀诩发现他比出征前又憔悴了几分。
“孝和,想来你也都知道了。”丞相的声音依旧低沉。对于这一突如其来的问题,荀诩只能简短地回答道:“是的,丞相。”
丞相眯起眼睛,用感怀的口气问道:“唔,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两年前的那次会面?”
“是的,丞相。”荀诩的词汇量变得十分贫乏。两年以前,荀诩在接受了军方苛刻的评议审查之后,曾经被诸葛丞相秘密召见,荀诩一直认为那次谈话是自己撑过低潮期的关键。
“我记得我曾对你说过,身为领导者,我必须寻求某种程度的内部安定,这种安定往往是需要付出牺牲的。”丞相说,随手将脱下来的布袍交给姜维。
荀诩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巧妙地把话题的重心转移开:“您说的每一句话,小人都一直铭记在心。”对于这个暧昧的回答,诸葛丞相没露出任何不悦,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冲荀诩略一颌首,说道:“你理解就好,汉室的复兴还需要你的能力。”
荀诩又作了一个揖,谦逊了几句,然后回复成最初的站姿。
诸葛丞相没有多说什么,他推门走进密室,然后姜维从外面把门关好,站到了狐忠与荀诩之间。三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谁也不说话。姜维比两年以前老成了许多,年轻人的稚气已经逐渐为沉稳持重的气质所取代。他好奇地看了一眼荀诩,举止既没表现出高人一等的傲气,也没有过分亲热。
“你们做得很出色。尽管外面的人不会记住你们的功绩,但是我会。”
姜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和外面相比,屋子里此时的气氛更加叫人抑郁。这间石室没有窗户,里面只铺陈着一张木制方案和数根蜡烛,方案上还搁着一壶酒与两个酒碗,坐在一侧的李平了无生气。诸葛丞相坐到他的对首,先一言不发地为他斟满一碗酒。李平的目光极力躲避,双手不安地揪着衣襟,原本一条大汉现在却畏缩得有如一只受惊的山鸡。
“正方,来,为先帝干上一杯。”丞相端起酒碗,严肃地说。
李平没有勇气举起碗,他认为诸葛亮是在嘲弄他。诸葛丞相也不以为意,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突然将酒碗摔在地上,只听“哗啦”一声,屋中沉滞的空气被突如其来的碎裂声切裂。李平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全身吓得一激灵,颤抖不已。
“李平,你不敢为先帝敬酒吗?!”丞相的怒气突然爆发了出来。
“孔……丞相,我……”
“我真不敢相信,一位受先帝托孤之重的老臣,居然会选择这样一条让大汉二十五帝蒙羞的路!”
在李平的印象里,诸葛丞相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脾气——即使两年前马谡失了街亭他也不曾如此愤怒。他惶恐地跪伏在地,双手撑在地上,头低低垂下:“我知罪,我愿意承担一切责罚,只求丞相善待在下的遗族。”
“承担一切罪责?”丞相冷笑道,用手点着李平,“你以为你承担得了吗!处斩一名企图逃亡的中都护?这消息若是传了出去,东吴曹魏那些人会怎么笑话我们?天下人是否仍旧相信我大汉以仁德治国?”
李平觉察到丞相话中有话,他抬起头,眼神迷惑不解。
“正方啊,你知不知道你给我出了一个多么大的难题……”丞相的口气重新转缓,“于公,我不能叫国家成为别人的笑柄;于私,你以为我真愿意亲手下令处斩一名旧日的同僚?一次就够了,我不想做第二次。”
李平知道他指的是两年前的事。那时候第一次北伐刚刚失败,诸葛丞相亲手下令处死失街亭的马谡,一个深得他赏识的年轻人。那件事笼罩在诸葛丞相心头的阴影,看来到现在仍旧没有消除。李平看到了一丝生存的希望。
通风口吹来一阵微风,屋子里的气息略微清新了一点,烛火也随之跳动,两个人的表情在烛影里看起来都有了变化。诸葛丞相忽然转变了话题:“李平,你是否承认自己篡改补给数据,掩盖补给不足的真实状况,谎称粮草充足,以致我军作战失败?”
李平有些惊讶地望着诸葛丞相,后者的眼神里有些超越责备的东西。于是他点了点头。
“你恐怕事情败露,便在我军归还之前就逃出南郑,企图通过沮、漳回到江阳,并上书皇帝陛下进行狡辩,想以此来逃避责任,对不对?”
“是……”
“幸亏你的参军狐忠大力劝阻,最后你回心转意,返回南郑自首。你承认吧?”
李平忽然明白了诸葛丞相的用意,他是在为李平的叛逃行为寻找另外一种合理解释,一种比叛逃要体面的解释。李平眼角有些湿润,觉得两个人昔日的那种友谊似乎又回来了。
“在接下来几天的审判中,你将会以渎职罪而被判决,最严重可至流徙之刑,你可有心理准备?”
“多谢丞相……”李平感激地再度趴伏在地上。渎职罪和流徙之刑虽不是好事,但对于一个原本犯下叛国死罪的人来说,可是幸运太多了。
丞相欣慰地将李平搀扶起来:“你放心吧,正方,你儿子李丰不会被这个判决影响仕途,我会照顾他的。”李平只是连连称谢,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国正值用人之际,正方若非你犯下如此大错,本该成为我左臂右膀……”说到这里,丞相刻意压低了声音,“……你可要好自为知,数年之后,当还有起复的机会。”
“这……这是真的?”李严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我以先帝的名义保证。但你要配合我,让自己活下来,这是最重要的。”
“罪人李平知道。”
李平没有多说别的,他再度深深拜伏,声音有些哽咽。丞相这时再次把酒碗斟满,推到他面前:“来吧,正方,为了汉室复兴。”
这一次李平没有犹豫,他举起碗来一饮而尽……
会谈并没有持续很久,只半个时辰不到诸葛丞相就打开门走出来。姜维连忙迎上去搀住。荀诩注意到丞相双眉之间上的皱纹略显平伏,看来他很满意这一次会谈的成果。
诸葛丞相错过狐忠与荀诩身旁时,冲两个人做了一个赞赏的手势,转身离开,很快这位老人的身影就消失在通道尽头。阴暗的走廊昏黄明灭,只有两侧的蜡烛兀自燃烧着,那镶在墙壁上的曲形烛台,就仿佛《山海经》中给那西方幽阴带来光明的烛龙一般……
五月十六日,丞相府发布了一则布告,宣布中都护李平因涉嫌渎职而被羁押。到了五月二十日,详细的调查报告公布。调查报告说李平在四月初曾宣称粮草不继,等到大军即将撤回之际,李平又在四月中旬改口说前线说补给并无问题,这一举动给作战带来极大混乱,最后导致蜀军不得不撤回汉中。根据针对粮田曹帐簿的审计以及粮田曹一名证人的证词,证明李平确实有篡改帐目的行为。为了逃避自己的罪责,李平在五月六日从南郑城离开,企图逃回自己在江阳的府邸;经由靖安司的追捕以及参军狐忠的劝说,李平不得不回到南郑听候发落。这一切李平本人已经供认不讳。
具体的惩罚措施公告里没有说,这要等诸葛丞相上奏朝廷才能定夺。毕竟李平是一位中都护,唯有得到皇帝刘禅的首肯才能施以刑罚。
荀诩对这份报告并不感到惊讶。“李平叛逃”这种事是不能公开的,那会让朝廷颜面大失,也会暴露出狐忠的“烛龙”身份。据荀诩自己猜测,诸葛丞相之所以苦心孤诣促成李平叛逃,就是想以此事为筹码,迫使李平在其他方面作出让步。
但这就不是他所能关心到的范围了。
一个月以后,荀诩接到升任靖安司司丞的通知,他正式成为靖安司的最高领导者。三年以后荀诩染病身故,与远在五丈原的诸葛亮同一天去世。
杜弼则谢绝了正式出任军谋司司丞的建议,调回了成都任谏议一职,低调地过着日子;以至于日后蜀汉著名的文人杨戏在作《季汉辅臣传》的时候,还特意提到“少府修慎,鸿胪明真,谏议隐行,儒林天文。宣班大化,或首或林——赞王元泰、何彦英、杜辅国、周仲直”。没有人知道这位深出简居的谏议曾经穿梭于敌人腹心,于无声处引导着蜀汉的胜利。
李平承认了一切对自己的指控,然后官职被缛夺,以庶民的身份流放到梓潼郡。当他听到诸葛亮病死陇西前线的消息后,对自己复职的希望彻底破灭,也郁闷而死。
至于狐忠,他只在汉中多呆了三个月,然后就神秘地消失了。在几年后魏国的高平陵政变中,有一名低级官吏在内乱中被杀害,在他家中搜出了一些关于曹魏的绝密情报。当然,在当时那种混乱的局面之下,没有人留意到这一点,关于那次搜查的报告很快就被淹没在故纸堆里,彻底湮没无闻……
唯一不变的,只有吹拂在秦岭山头那来自陇西清冷的风,它就这么在崇山峻岭之间流转着,冷冷地注视着时代与人世的变迁。
建兴九年七月二十日,距离李平事件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荀司丞,判决下来了,李平被废为庶人,徙梓潼郡。”裴绪快步走进屋子,啪的一声将公文搁在荀诩案上,“这里是丞相上尚书的公文抄件,请您过目。”
荀诩展开文书,上面写道:“……平为大臣,受恩过量,不思忠报,横造无端,危耻不办,迷罔上下,论狱弃科,导人为奸,情狭志狂,若无天地。自度奸露,嫌心遂生,闻军临至,西乡讬疾还沮、漳,军临至沮,复还江阳,平参军狐忠勤谏乃止。今篡贼未灭,社稷多难,国事惟和,可以克捷,不可苞含,以危大业……”
“呵呵。”荀诩笑了笑,掩上文卷望望窗外的残阳,心绪不知怎地涌出几许唏嘘,几许感慨。
作者后记
终于写完了。尽管二十七万字的数量对于很多强者不过是沧海一粟,只够铺陈完开头,但对于天性惫懒的我来说,已经是生平极限中的极限了。用田中大神的一句话就是:“我预支完了下半生的勤勉”。阿弥陀佛,幸亏以后我就是死上班族,再也不用干这伤筋动骨的营生了。
如果把我称做《风起陇西》亲生父母的话,那么它的祖父是克里斯提昂·贾克,祖母则是弗·福塞斯。外祖父是罗贯中与陈寿,外祖母是丹·布朗。
克里斯提昂·贾克的《谋杀金字塔》三部曲是我灵感的最早起源。当年在大学宿舍里一口气看完他的小说后,仿佛发现了一片新大陆,惊讶地没想到历史小说也可以这么说。贾克大爷以埃及的历史为脉络,在真实历史大势的缝隙之间填夹进了无数貌似真实的细节,营造出一个富有现代气息的古代世界。和一般故意颠倒现代古代的恶搞不同,贾克老爷是以一种十分严谨的态度去写这部小说,他没有生硬地将现代玩意强行塞到古代,而是不动声色地把细节融到文章的每一个角落,逐渐让读者潜移默化,不知不觉中接受这一崭新的世界观,并享受其中。
我必须得承认,也许是出于天生的恶趣味,我太喜欢这种古怪的东西了;这比考据详尽的历史小说更有魅力——起码对于我来说。在《风起陇西》中,我也在不停地试图追寻前辈的足迹,创造出一个拥有现代感的三国时代,还不能露出斧凿之痕。很遗憾的是,我做到了前者,却没做到后者。比起《谋杀金字塔》的浑然天成,《风起》刻意的痕迹太重了。
《风起》中的很多名称,比如靖安司、司闻曹、军正司,以及繁琐冗长的蜀汉行政程序,全部都是我毫无考据的凭空杜撰,这都是为了增加文章真实性而创造出来的古代机构。所以,严格来说,《风起》并非是一部三国历史小说,而是一部借用了三国历史的架空小说。如果有人指责我到底看没看过三国历史,我也只能挠着头回答:“唔,其实这发生在不同的次元……”
克里斯提昂·贾克造就了《风起》的灵,而弗·福塞斯则生成了《风起》的肉,英法两大强国伺候着我一个人儿,这日子过得多美气……好吧,后记应该严肃点。最早看弗·福塞斯老爷的作品就是赫赫有名的《豺狼的日子》,今年年初购到了其作品集,一口气看完,如饮醇酒。这位大爷的文笔风格极端冷静简洁,无论描述什么事都不动声色,毫不脱泥带水,全无小资式的呻吟与感慨,就如同一名真正的间谍行事;另外一方面,他的文笔又十分细致,即使是一件小事也要巨细靡遗地详细描写其细节,甚至具体到飞机的航班号以及购买物品的商店名称。比如《战争猛犬》中,最后突击总统府的过程只花了不到二十页,前面煌煌几百页都是在事无巨细地描写主角如何筹划这一次进攻。一般来说,这是冗笔赘肉,但在福塞斯的小说里却显示出无比真实的现实质感,让人肃然信服。
《风起》是一部间谍小说,欠缺独创性的我毫不犹豫地追随福塞斯,刻意模仿这种文字风格,甚至情节。熟悉福塞斯的人很容易就能在《风起》中找到似曾相识的影子:徐永的叛逃我几乎写成了《新娘的代价》,而糜冲的死亡显然是在模仿《第四秘密议定书》彼得罗夫斯基杀掉瓦西里叶夫的桥段。至于文字痕迹,则更是比比皆是。就我个人感觉,间谍小说就要这样如福塞斯这样写才够帅气。
很多读者批评说这本书的西式翻译腔实在是太重了,以至于有人说把名字和地名全部替换掉的话,就是一部典型的苏美间谍小说。对于这一点,我只能抱歉地回答:“我是故意的,哇哈哈哈哈!”没有什么深层次的心理原因,只是单纯觉得将两样完全不相干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会有别样的美感。换句话说,这是一部二十七万字的恶搞,我真闲。
关于罗贯中和陈寿对我的影响,就无须赘言了。我和所有喜欢三国的读者一样:自罗开蒙,从陈渐深。我之所以选择三国作为背景,也是出于对这个时代深深喜爱的关系。只不过,金戈铁马四方征战的体裁写的实在太多,有无数珠玉在前,我也只得另辟蹊径,希望能从另外一个角度去观看这段历史。不管怎么说,描写三国间谍的小说我应该是头一个,能占了“最早”我就满足了。
至于丹·布朗,则完全是因为他的阴谋史观和我臭味相同。身为一个阴谋论者,我的信条是:历史上每一件事都有一个内幕,如果没有,那么就制造一个出来。对于小说来说,其实历史的真实性并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要有意思。我喜欢阴谋史观,不是因为那更接近于历史的真实,也不是因为那更能反映出人性的暗面,单纯是对于这种体制式的诡计与内幕有着叶公好龙式的兴趣罢了。阴谋对我来说,有着一种别样的美感与质感,流光溢彩的政治殿堂中隐藏的黑暗,才是最富魅力的宝藏。
这一次的《风起》就是一个例证。书中所描写的那种阴谋当然在历史上是不存在的,只是一个基于真实人物的戏说。我只是试图将不同时间点的事实用可能性连缀在一起并加以居心叵测的解释。这种可能性未必是史实,但很好玩。或者这样说,史实的事件是固定的,但是事件彼此之间的内在联系却存在着诸多的可能。就好像《达芬奇密码》煞有其事地把名画中的种种细节敷衍成一篇隐藏了千年的传奇,大家都知道是胡说八道,但同样看的津津有味。
另外要感谢禽兽大那颜和林公笑雪在三国史方面的指导,更要感谢一个叫DA的大胖子,他在失业赋闲的时候,用纤细的笔触代我写了柳萤与高堂秉的爱情悲剧,现在大家明白为什么第二部里毫无感情戏了吧?因为他找到工作了。
至于一直追着连载的读者们,辛苦了,以后要多多宣扬我后清威名,因为这是一个没有太监与坑的伟大国家。
马伯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