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就在他眼前死了这些人,他还是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就算天下的人都在他面前死光了,他好像也不会有点反应。
这时那绿杉人又施施然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轻摇折扇显得又潇洒﹑又悠闲。
有谁能看得出他刚纔一口气杀了四个人,那才是怪事。
他有意无意向郭大路他们那窗口瞧了一眼,但还是笔直走到了黑衣人的面前。
走廊前有几缀石阶。
他走到第二级石阶就站住看着黑衣人。
郭大路忽然发现这黑衣人不知在什么时候也张开眼睛来了,也正在看着他。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着你,那样子看来本该很滑稽的。
但郭大路却连点滑稽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手心里有点发冷。
连他手心都已沁出了冷汗。
又过了很久,绿衫人忽然道:“刚纔‘恶鸟’康同已带着他的兄弟来过了。”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原来他不但风度好,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
只要不看他的脸,只听他说话,只看他的风姿,真是位浊世佳人!
黑衣人“哼。”
绿衫人道:“我生怕他们打扰了你的清梦已打发了他们。”
黑衣人道:“哼。”
绿衫人道:“你莫非也已知道他们要来,所以先在这里等着他们?”
黑衣人道:“他们不配。”
绿衫人道:“不错这些人的确不配你出手,那末你是在等谁呢?”
黑衣人道:“鬼公子。”
绿衫人笑道:“承蒙你看得起,真是荣幸之至。”
原来他叫做鬼公子。
郭大路觉得这名字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
但这黑衣人是谁呢?
“是不是南宫丑?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这鬼公子?
鬼公子又道:“你在这里既然等我的,莫非已知道我的来意?”
黑衣人道:“哼”
鬼公子道:“我们以前也见过面,彼此一直都很客气。”
黑衣人道:“你客气。”
鬼公子笑道:“不错,我对你当然很客气,但你却也曾找过我的麻烦。”
黑衣人道:“哼。”
鬼公子道:“哼。”
鬼公子道:“这次我希望大家还是客客气气的见面,客客气气的分手。”
黑衣人道:“哼。’
鬼公子道:“我只要问这里的主人几句话,立刻就走。”
黑衣人道:“不行”
鬼公子道:“只问两句。”
黑衣人道:“不行”
鬼公子居然还是客客气气的微笑着道:“为什么不行,难道你和这里的主人是朋友?”
黑衣人道:“不是。”
鬼公子笑道:“当然不是,你和我一样,从来都没有朋友的。”
黑衣人道:“哼。”
鬼公子道:“既然不是朋友,你为什么要管这闲事呢?”
黑衣人道:“我已管了。”
鬼公予目光闪动,道:“莫非你也在跟我打一样的主意?”
黑衣人道:“哼。”
鬼公子道:“催命符的钱是不是在这里不一定,我们又何必为此伤了和气?”
黑衣人道:“滚”
鬼公子笑道:“我不会滚。”
黑衣人道:“不滚就死”
鬼公子道:“谁死难活也还不一定,你又何必要出手?”
他看来居然还是点火气都没有,一直都好像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无论谁来看都绝对看不出他出手的样子。
但在那边窗门看着的郭大路和燕七,却突然同时道:“看,这人要出手了!”
说到第三个字时鬼公子果然已出手。
也就在同剎那间黑衣人的一双手握住了肩后的剑柄。
他两只手全都举起,整个人前面都变成了空门,就好像个完全不设防的城市,等着敌军长驱直入。
鬼公子的折扇本来是以判官笔的招式点他前胸,这时折扇突然张开,扇沿随着一洒之势自他的小腹刺向咽喉。
这着的变化看来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精妙之处,其实就在这折扇一撤之间出手的方向,招式的路数,就好像他手里突然已换了种兵器。
这着突然已由点变成了划,攻势也突然由点变成了面。
变化之精妙奇突,实在能令他的对手无法想象。
黑衣人背后倚着柱子,站着的地方本来是个退无可退的死地。
再加上他双手高举空门全露,只要是个稍微懂得点武功的人,对敌时都绝不会选择这种地方,再不会选择这种的姿势。
他的剑长达六尺,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就没法子拔出来。
别人根本就没法了拔出来。
黑衣人有。
一个人若选择了个这么坏的地势,这么坏的姿势,来和人交手,他若不是笨蛋就一定有他自己独特的法子。
鬼公子一扇划出,黑衣人身子突然一转,变成面对着柱子,好像要和这柱子拥抱一样。
他虽然堪堪将这一着避开了,但背部却完全卖给了对方。
这法子更是笨不可云。
连鬼公子都不禁怔了怔。他平生和人交手至少也有的三百次,其中当然有各式各样的人,有的很高明也有的很差劲。
但像这样笨的人他倒还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谁知就在这时,黑衣人的手突然用力向柱子上一推,两条腿也同时向柱子上一顶,腹部向后收缩,臀部向后突起。
他的人也箭一般向后窜了出去,整个人像是突然自中间折成了两截,手和腿都迭到起。
也就在这时剑光一闪。
一柄六尺长的寒机剑已出鞘。
这种拔剑的法子不但奇特己极,而且诡秘已极。
鬼公子想转身追击时,就发现这柄寒机剑的剑尖正在指着他。
黑衣人的整个身子都在长剑的后面,已连一点空门都没有了。
最笨的法子突然已变成了最绝的法子。
鬼公子突然发现自己已连一点进击的机会都没有。
他只有退,身形一闪退到柱子后。
柱于是圆的,黑衣人的剑太长也绝对无法围着柱子向他进击。
他只要贴着柱子转,黑衣人的剑就不可能刺到他。
他就可以等到第二次进供的机会。
这正是败中求胜﹑死中求活的法子,这法子实在不错。
鬼公子贴着柱子上,只等着黑衣人从前面绕过来。
黑衣人还在柱子的另一边,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他也在等机会?
鬼公子松了口气他不怕等,不怕耗时间,反正他已先立于不败之地。
黑衣人要来攻就得从前面绕一大圈子,他却只要贴着柱子转小圈,两个人体力的消耗,相差最少有三四倍。
那么用不着多久,黑衣人体力就会耗尽,他的机会就来了。
这笔帐他算得很清楚,所以他很放心。
他好像听到柱子后面有“笃”的一响,就像是啄木鸟在啄树的,他并没有留意。
但就在这一剎那,他突又觉得背脊上一凉。
等他发觉不妙时已感觉到有样冰冷的东西刺人了他的背脊。
接着,他就看到这样东西从他前胸穿了出来。
一截闪乌光的剑尖。
鲜血正滴滴从剑尖上滴下来。
你若突然看到一截剑尖从你的胸膛穿出来,你会有什么感觉呢?
这种感觉祇怕很少有人能体会得到!
鬼公子看着这段剑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惊讶,好像突然看到了一样很奇怪,很有趣的事。
他呆呆的看了两眼,一张脸突然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张大了眼像是想放声大喊。
可是他的喊声还没有发出来,整个人就突然冰凉僵硬。
完全僵硬。
远远看过来好像他还在凝视着自己胸前的剑尖沉思着。
鲜血还在不停的自剑尖滴落。
滴得很慢,越来越慢……
他的人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种说不出有多么诡秘可怖的姿势。
燕七已转过头不忍再看。
郭大路的眼睛虽然张得很大,其实也并没有真的看见什么。刚才那─幕,已经把他看得呆住了。
他清清楚楚的看见,黑衣人鼓气作势突然一剑刺入了柱子。
他也清清楚楚的看见,剑尖投入柱子,突然又从鬼公子的前胸穿出。
他实在很难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件事是真的。
你听来也许会立刻相信但若亲眼看到反而很难相信。
这是柄什么剑,这是什么剑法?
郭大路叹了口气,等他眼睛再能看到东西时,就发现黑衣人不知何时已将剑拔了出来。
但鬼公子的人却还留在剑尖上。
黑衣人正用剑尖挑着鬼公子的尸体,慢慢的走了出去。
一个看不见面目的黑衣人,肩上扛柄六尺长的剑。
剑锋发乌光,剑尖上挑着个殭硬扭曲的绿衣人……
夜色凄清,庭院寂静。
假如这纵然只不过是图画,看见这幅画图的人,也一定会毛骨惊然的。
何况这并不是图画。
郭大路忽然觉得很冷,突然想找件衣服披起来。
他只希望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件事只不过是场梦而已。
现在梦已醒了。
黑衣人已走了出去,院子里已没有人。
还是同样的院子,同样的夜色!
他喃喃道:“现在到这里来的人,若能想象到刚纔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就佩服他。”
王动忽然道:“刚纔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郭大路道:“你不知道。”
王动道:“不知道。”
郭大路道:“刚纔这里难道什么都没有?”
王动道:“没有。”
郭大路笑了,道:“不错,已经过去了的事根本就和从未发生过没什么两样。”
王动道:“答对了。”
郭大路道:“所以你最好莫要多想,想多了反而烦恼。”
王动道:“又答对了。”
燕七忽然道:“这次不对。”
王动道:“哦?”
燕七道:“因为这件事无论你想不想,都样会有烦恼。”
郭大路道:“什么烦恼?”
燕七叹了口气道:“现在我还看不出,也想不出,所以我才知道那一定是很大的烦恼。”
他们忽然同时闭上了嘴。
因为这时那黑衣人又慢慢的走了进来,穿过院子,走上石阶,站在柱子前。
他背后的长剑已入鞘。
郭大路忍不住道:“我去问问他。”他不等别人开口已跳出窗子,冲了过去。
黑衣人倚着柱子,闭着眼睛似又睡着。
郭大路故意大声咳嗽,咳得自已的嗓子真的已有些发痒了。
黑衣人这才张开眼,冷冷的看着他冷冷道:“看来你应该赶快去找个大夫才对。”
郭大路勉强笑了笑道:“我用不着找大夫,我自己也有专治咳的药。”
黑衣人道:“哦。”
郭大路道:“我无论有什么大大小小的毛病,一喝酒就好。”
黑衣人道:“哦。”
郭大路道:“现在你是不是也想喝两杯了。”
黑衣人道:“不想。”
郭大路道:“为什么?你刚纔不是已经……已经杀过人了吗?”
黑衣人道:“谁说我杀过人?”
郭大路怔了怔道:“你没有?”
黑衣人道:“没有。”
郭大路道:“刚纔你杀的那……”
黑衣人道:“那不是人!”
郭大路汾然道:“那不是人?要什么样的人才能算是人?”
黑衣人道:“这世上的人很少。”
郭大路又笑道:“我呢?能不能算是人?”
黑衣人道:“你要我杀你?”
郭大路目光闪动道:“你若不杀我怎么能得到催命符的贼赃?”
黑衣人道:“这里没有贼赃,这里什么都没有。”
郭大路道:“你知道?”
黑衣人道:“嗯。”
郭大路道:“那末你为什么来的?”
黑衣人道:“错过宿头,来借宿一宵。”
郭大路道:“可是刚才你却为这件事杀了那个不是人的人?”
黑衣人道:“不是为这件事。”
郭大路道:“你是为了我们杀他的?”
黑衣人道:“不是。”
郭大路道:“你为了什么?”
黑衣人冷冷道:“我要睡了,我睡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
他果然又慢慢的闭起眼睛,再也不说个字。
郭大路看着他看着,他肩后的剑,竟然觉得自己很走运。
第二天一早黑衣人果然不见了。
他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了柱子上的一个洞。
郭大路看着柱子上的这个洞,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燕七摇摇头。
郭大路道:“我想我实在很走运。”
燕七道:“走运?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我上次遇见的那黑衣人,不是这个。”
燕七沉吟着道:“但这次你还是遇见了他。”
郭大路道:“这次我也没有倒霉,他对我们非但连点恶意都没有,而且还好像是特地来帮我们的忙的。”
燕七道:“他是你的朋友?”
郭大路道:“不是。”
燕七道:“是你儿子?”
郭大路笑道:“我若有这么样一个儿子,不发疯也差不多了。”
燕七道:“你以为他真的无意中到这里来的帮了我们一个忙之后就小声不响的走了,非但不要我们道谢,连我们的酒都不肯喝一杯。”
他摇着头冷笑道:“你以为天下真有这么样的好人好事?”
郭大路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一定还另有目的?”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燕七道:“不知道。”
郭大路道:“就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才认为他一定会为我们带来很多麻烦的是不是?”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你想这麻烦什么时候会来呢?”
燕七目光凝视着远方缓缓道:“就因为你不知道那是什么麻烦,否则就也用不着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