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黯然道:“你究竟在隐瞒着什么秘密?你至少总该对我说出才是,你纵然死而无憾,可是我,我怎么能心安呢?”
金风白忽然大声道:“他隐瞒着的事,也许我知道。”
李寻欢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风白的脸本是黝黑的,现在却苍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着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对朋友的义气,天下皆知,你也应该知道。”
李寻欢道:“我听说过。”
金风白道:“只要有朋友找他,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他的开销一向很大,但他却不像你,他并没有一个做户部尚书的父亲。”
李寻欢苦笑。
金风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闹穷,一个人若是又闹穷,又好朋友,又要面子,就只有在暗中想别的法子在弥补亏空。”
那樵夫耸然道:“你是说……翁老大在暗中做没本钱的生意?”
金风白黯然叹道:“不错,这件事也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说,因为翁老大那样做,的确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声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对象,却必定是罪有应得的,他做的虽然是没有本钱的买卖,可没有愧对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脸色已发育,沉声道:“铁传甲和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金风白道:“翁老大做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来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铁传甲的好朋友,他们虽已怀疑翁老大,却还是不敢认定。”
樵夫道:“所以铁传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结交,等查明了才好动手。”
金风白叹道:“想来必定是如此。”
他接着道:“铁传甲一直不肯将这件事说明,为的就是翁老大的确对他不错,他也认为翁老大是个好朋友,若是说出这件事,岂非对翁老大死后的英名有损,所以他宁可自己受冤屈——他一直在逃,的确不是为了自己!”
易明堂厉声道:“但你为什么也不说呢?”
金风白惨然道:“我?……我怎么能说?翁老大对我一向义重如山,连铁传甲都不忍说,我又怎么忍心说出来?”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确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极了。”
他一面冷笑,身子一面发抖。
金风向道:“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铁传甲,可是我没法子,实在没法子……”
他声音越说越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杀死铁传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的胸膛刺下,几乎也就和铁传甲那一刀同样的地方。
他虽也疼得四肢痉挛,嘴角却也露出了和铁传甲同样的微笑,一字字挣扎着道:“我的确欠了他的,可是,现在我的债也已还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静……
“唉,一个人要死得平静,实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堂忽然仰面狂笑,道:“好,你有勇气将这件事说出来,有勇气将这渍还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中原八义’总算没有做丢人现眼的事!”
他笑声听来就像是袅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铁传甲叩了个头,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声已停顿!突又变得说不出的冷漠平静,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赶来。”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扬起,鲜血飞溅,他死得更快,更平静。
李寻欢若非亲眼见到,简直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种视死如归的人。
易明堂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我还没有走,只因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李寻欢只能点头。
他喉头已哽咽,已说不出话来。
易明堂道:“你总该知道,我们一直都守候在这里,因为我们知道铁传甲总有一天要口来的,所以我们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的接着道:“上官金虹这阴谋,我们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龙啸云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么会和这种人交朋友。”
李寻欢更无话可说。
易明堂道:“铁传甲知道这件事、就是龙啸云说出来的,他故意要铁传甲到这里来送死,但却未想到我们也会跟着来,因为我们绝不能让铁传甲死在别人手上。”
他接着又道:“至于那位龙……林诗音林姑娘,她并没有死,也没有被上官金虹骗走,你现在到兴云庄去,一定还可以见着她。”
李寻欢只觉胸中又是一阵热血上涌,也不知是感激?还是欢喜?
易明堂道:“现在我们兄弟的恩怨都已清了,只望你能将我们合葬在一处,日后若有人间起‘中原八义’,也希望你能告诉他们,这八个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总算已将债还清了。”
黄衣人不知何时却悄悄溜走了,李寻欢纵然瞧见,也没有阻拦。
他也没有阻拦易明堂。
因为他知道易明堂的确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一个人只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们说来,简直就不算是一回事。
但李寻欢现在瞧着满地的尸体,却觉得忍不住要发抖。
他发抖,并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他了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无论多深的仇恨,现在总算已了结。
易明堂说得不错,这些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却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的。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他们这么样死法。
李寻欢四肢冷得发抖,胸中的热血却橡是一团火。
他又跪了下来,跪在他们的血泊中。
这是男子汉的血!
他宁愿跪在这里,和这些男子汉的尸体作伴,也不愿到外面去瞧那些活人的丑恶嘴脸。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二个人若能堂堂正正,问心元愧而死,死又算得了什么。
只不过这么样死,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一直没有进来。
她不是不敢进来,而是不忍进来,看到了这些男子汉的死,她才忽然发觉真正的男人的确是和女人不同的。
她第一次觉得能做女人实在是自己的运气。
夜。
小店里只有一盏灯,两个人。
灯光很黯,他们的心情却比灯光更黯,更消沉……
灯,就在李寻欢面前,酒,也在李寻欢面前,但他却似乎已连举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坐在那里,痴痴的望着酒杯发怔。
灯芯挑起,又燃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走吧。”
孙小红道:“我……我也去?”
李寻欢道:“我们一齐来的,当然一齐回去。”
孙小组道:“回去?你不到兴云庄去了。”
李寻欢摇了摇头。
孙小红很诧异,道:“但你这次来,岂非为了要到兴云庄去瞧瞧?”
李寻欢道:“现在已不必。”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望着闪动的灯光,缓缓道:“易明堂既然说她还在,就已足够。”
孙小红道:“听了他的一句话,你就已放心?”
李寻欢道:“像他那种人,无论说什么我都相信。”
孙小组眨着眼,道:“可是……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她?”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缓缓道:“相见真如不见,她既然无事,我又何必去看。”
孙小红道:“你既已来了,又何必不去看?”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乘兴而返,既然已来了,看不看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孙小红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真是个怪人,做的事总是教人不明白的。”
李寻欢淡谈道:“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孙小红呆了半晌,又道:“可是,你至少也该等埋葬了他们的尸体再走。”
李寻欢缓缓道:“他们可以等一等,上官金虹却不能等。”
他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死人总比活人有耐性,你说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