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不对了么?你这么做很好,很对,不能再得体再恰到好处了。你要我说什么,对你的关心感激涕零么?”
“何雷!”吴姗插话说,“你太过分了!”
“你让人家吴姗说说,你讲理不讲理!我现在怎么啦?哪点别扭了?就让你这么看不上眼。一说话就斥我。你要看不上我了就明说,看上谁就找谁去,别这么阴着着的想除了我,不劳你动手我自己走。”
“你说你还会说别的么?这套磕儿简直成你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宝了。女人不是不都象你这样,用指责男人来占上风?”
“何雷,你也别太不象话!”吴姗厉声说,“人家石静不过是说了几句情理之中的话,你不用摆出一副看穿人事,置身于人情之外的臭酸架子,不管你有什么道理,你也没权利对别人这么粗暴。”
石静哭的泣噎难禁。
我的眼圈也红了:“我不是那意思,不过是……”
“别狡辩了,你马上向石静赔礼道歉。”
“用得着么?”
“必须!”
“……行了石静,别哭了。”
“你是一辈子没向人服过输还是一向就这么向人道歉的——你要不会我教你。”
“别哭了石静。算我不好,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么?
从小窝囊,受欺负有什么委屈只忍着。街上的人一个比一个恶,我敢跟谁狠去?也就敢欺负欺负你,你再不让……“
“得啦得啦,”吴姗笑着说,“明明自己的不是却把全体人民饶上,你这都是什么逻辑?”
石静也破涕为笑:“吴姗你不知道,这人就这德性,从来不认错,千载难逢检讨一回还得找出各种客观原因,最后把自己弄得跟受害者似的。”
“你也是好脾气,换我,岂能容他?”
“唉,有什么办法?只好不计较,真较真儿一天也过不下去。”
“好啦,诉苦会改天再开吧。”
“我走了。”石静说,“班上的活儿还没完呢,下班我在门口等你。”
石静走后,我和吴姗沉默了下来。半天,她说:
“你感觉好点了么?”
“好点儿了。”
又是沉默。
“你也是,何苦跟她那样?”
我看了吴姗一眼,低下头。
“就算想怎么着,也注意下方式,太伤人家也不好。”
“不这样,又怎能了?”我凄凉地说,“事到如今也只能做恶人了。”
“她也没错。”
“我有错么?我招谁惹谁了?我要是无赖多好,生把着不撒手,那倒也不用这会儿做恶人了。”
“你……爱得了么?”
“……说老实话,我有点不寒而栗。一想到今后,真觉得怕……我不知道真到那时候我是不是受得了,也许会后悔。”
“也许不至于。”
“你是说我坚强?不不,我现在只是还不习惯,不能想象,所以还算理智。真事到临头在床上不能动了,我也许比谁都糟,也许要拼命拆救命稻草。所以要趁现在把什么事都办好……我不相信自己。”
下班了,工地的汽笛响了。大门里,人们象潮水一样往外涌,步行的、推着自行车的人流中还夹着一些缓缓行驶的汽车。人们在疲惫地说笑,轻松地迈着步伐。
董延平比比划划地对我讲述着下午传遍工地的一件新鲜事:公司陈副经理昨天夜里被人发现在家里吃安眠药自杀了。
“这老头儿为什么呀?”一个跟在我们旁边的女儿说,“一个人过的挺好的。没病没灾,儿女又都大了不用操心了,一个月还拿那么多钱。他要活不下去了,那我们还不得早死多少回了。”
“不是人害的吧?”另一个人问。
“不是,百分之百不是。”其他人纷纷说,“公安局作结论了。”
“会不会是老伴死了,一个人过闷的。”一个人说,“有这样的,天鹅似的,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活不长。”
“你们全错了。”董延平一副就他清楚地样子,“你们谁也想不到老头儿为什么死。不为别,就为大伙儿老关心地,没事就去串门,送吃送喝,问寒问暖,把全市五张以上的老太太往他那儿发,生把老头儿关心得不好意思活着了,得自个成了大家的心病死了算啦。”
“胡说!”大家纷纷笑着斥董延平,“没听说有让人关心死的,你又信口开河。”
“真的,我骗你们干吗?”董延平急扯白脸地说,“人老头有遗书,我去八宝山送老头儿烧尸时听工会小刘说的,小刘看了那遗书,当然词儿跟我说的有出入……作为一个老党员,不能为人民工作了……”
我和石静推着车,在人流中默默地走。
“你什么时候把家具搬来的?”
进了新居,我眼睛一亮,见原来空荡荡的室内已摆上了那套包共同挑选订购的组合家具,而且经过粗粗的布置,有点象个家。我扭脸看石静:“你找谁帮的忙?”
石静垂着眼睛声调刻板地说:“上午找冬瓜他们帮的忙。
本来早就想告诉你,可你瞧你下午那样儿……我就什么也没说。“
我伸手搂过石静:“还生我气呐?”
石静偎在我胸前,嘴一撇要哭,十分委屈的样子。
我冲动地想说些温柔的话,叹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说,松开她,走到组合柜前,轻轻抚那上面光洁明亮的油漆。
“这面上的漆打得还可以,里边活儿有点糙。我没太挑,想想这可以了,能面上光看的过去就算可以了。”石静跟过来,站在我身边轻轻说。
“不错不错。”我说,“不能再高要求了。”
“我想在这儿放一盆吊兰,让它从上垂下来。这个玻璃柜放酒具高脚杯,这几格子放几本书。”石静兴奋起来,指指点点地对我说着她的设想,“再买些小玩艺儿小玩具动物四处一摆,整个调子就活了。”
“嗯嗯,挺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我说咱买什么样的窗帘好?”石静兴致致勃地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勾个‘勒丝’好看,和这套家具配得起来。”
“窗帘还不能完全图好看,还得多少能遮点光。”
“那就再买块鹅黄的‘摩立克’挂在里面,都不耽误。”
“闹不闹的谎?”
“那你说什么颜色好?”
“我说……算啦,就按你喜欢买吧,我也不知道什么合适。”
石静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小心看着我脸色说:“你是不是又累了?”累了就躺下歇会儿吧。床垫子买回来我就擦过了,挺干净。“
我没吭声,走到长沙发旁坐下来,仰靠在沙发背上。
石静走过来,在我旁边侧身坐,凝视我。
“别理我。”我喃喃对她说,“让我静会儿。”
石静无声地起身离去,旋又无声地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放了一杯水。
我心里一阵怒火,他妈的,老这样永远也别想把话挑明,接着,又陷入深深的酸楚。
石静抖开一条新床单,铺在床上,用手把裙子抚平。从立柜里拿出一对新枕头,拍拍松,并排放在床头,又拿出两条新毛巾被整整齐齐叠放在床脚。
“你怎么,今晚打算住这儿了?”
石静停住动作,垂着眼睛一动不动。
她那神情使我无法再说什么。
簇新的提花枕巾上,缕织着并蒂莲和鸳鸯的鲜明图案。
“你没生我气吧?”黑暗中石静轻声问道。“
“没有。”风从发烫的身上掠过,我感到身下床垫内弹簧的有力支撑。
“我再也不跟你闹了。”
“……我从未想过怪你。”
“真的么?”
石静恭恭敬敬地贴过来,手主动地寻找摸索。
“热。”
“不怕热。”石静娇喘着在我耳边低语。
我找着她的手,紧紧攥着不让她动,她就用身体缠住我。
她的腿几次搭上来都被我挡开。
“你怎么啦?”她焦灼地不满地说,把整个身体压上来。
“我不想!”我用力地推开她,猛地翻身坐起,拧亮台灯,下地找着一枝烟点上吸,第一口就把我呛得连连咳嗽。
我恶狠狠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也从床上坐起,头发散乱幽怨地瞧着我。
“咱们得谈谈了。”我走到沙发上坐下,抽了几口烟说,“必须谈谈了。”
石静垂着头,咬看嘴唇,片刻,仰起脸,意外地显得镇定、平静: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什么?”我顿时紧张起来。
“我知道你另外有人了。”如果石静说这话时内心是痛苦的,但从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
“是的。”我说,艰难地说,“我又认识了一个姑娘,我想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
“她漂亮吗?”半天,石静说。
“还可以。”
“比我漂亮?”
“比你漂亮。”
石静蠕动着嘴唇,深深地垂下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部。
“她,爱你?”
“是的。”
“你呢?”
“我也一样。”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随你便吧,我想你也早就决定了。”
“我本来想早点告诉你,可,你也知道,我觉得很难说出口。”
“我明天走行吗?”石静抬起脸,平静地望着我。
我眼中一下嚼满了泪,忙吸了两口烟,嗓音沙哑地说:
“不,你不用走,我走。”
“还是我走吧,反正我也用不着这房子了。”
“你别这样儿。”我挥去泪,央求石静,“你这不是不让我做人了么。”
“我不让你做人?是我不让你做人?”石静盯着我一字一顿地发问。
“……”我垂下头。
“你要觉得你走好点儿,那就你走吧。”石静说。尽管她的语调仍旧平静,但我看到她眼里有东西闪动。
“对不起,石静,真的对不起。”我泪流满面说,“都是我不好。”
“别说这个了。现在,咱们睡觉吧。”
“……”
“就算咱们结不成婚了,也不至于就成仇人了吧?”
“不是,决不是这意思。”
“那你是讨厌我,不愿意再挨我?”
“我来,我这就来。”我掐灭烟,上床来。
石静伸手把台灯熄灭。
石静在黑暗中嘤嘤哭泣,远远蜷缩在床的另一头。
“我可以等你,万一你跟她不合适……”
“不,我就是和她不合适也不会再考虑你。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咱们谁都别再想了。”
“不!我不能!我永远要想。”
“……”
早晨,石静在门口紧紧拥抱我,我的骨节被勒的“咔咔”作响。
“再给我一天……”她哭着请求。
“不!”
“再给我一天!”她使劲搂着我不让我脱身,“就一天,让我象你妻子一样过一天……
然后你再走。“
“……”
“你已经给过我很多很多……再给我一些……就让我拥有你一天。”
“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
她笑了,含着泪惨然而笑,十分满足:“这一天,你全听我的。”
“我答应。”
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们是在疯狂的采购中度过的。石静没好好走过路,始终奔跑着从这条街到那条街,出这家商店进那家商店,为自己买衣服为我买衣服;买床上用品买盘碗锅匙买所有日用百货,兴致勃勃,满脸喜意。
她甚至为自己买了件最昂贵最华丽的婚礼白纱裙。
“你疯了?”我说她。“这东西谁买?都是到照相馆租。”
连柜台里的售货员也笑嘻嘻地说:“小俩口不过了?”
“一辈子不就这么一次么?”石静笑着说:“要省什么时候不能省。”
买完白纱裙,石静又把我拉到西服柜台,点了一套最高级的西服。
“我不要。”我对石静说,“犯不上,我从来不穿西服。”
“我要。”石静说,“我要你穿。”
“那就买套一般的。”
“不,就买最好的。”她坚持。
一天之内,我们逛遍了全城的商店,差不多花光我们的全部积蓄。在一家高级美容店,石静把剩下的钱全部用去作了“新娘化妆”。
当她美容完毕,从楼上笑吟吟地走下时,真是仪态万方,光采照人。店内所有等候的顾客都把目光投向她。
我们并肩走在街上时,吸引了无数行人注意力。
“这些东西都是我这些年攒的。”石静打开她那只一直锁着的皮箱对我说。
箱子里琳琅满目,放满一摞摞精美的杯子垫、桌布、沙发靠背饰品等勾织品。
石静一件件展开给我看,自豪地炫耀:“好看吧?”
“好看。”
“这要一布置起来,家里立刻就变了个样儿。”
石静把所有买来的和自己织的都搬了出来,摆满了室内的每一处角落,象开一次展览会。
笔挺的西服和浆硬的衬衣领使我象一个被箍的木偶。石静穿上婚礼裙,拽着我在屋里各处摆着姿势合影。一会儿站一会坐,或依或偶,所有姿势都必须笑。
“笑,你倒是笑呵。”
“你别折腾我,石静。”
“你答应过,今天全听我的。”
“好好,我笑。”
石静转嗔为喜,美滋滋地挽着我,头靠在我肩上,目不转睛地对着那架支在地中间的照相机镜头。
镜头亮晶晶的照相机快门自动跳下,“喀搭”一声,闪光灯耀眼夺目一闪。
“再来一张……”
“你喝什么酒?”
“白酒。”
“那好,我也喝白酒。”
我们俩在石静亲手操持的一桌丰盛的菜肴前相对而坐。
石静为我斟酒。然后又给自己斟满,看着酒瓶上的商标赞叹:
“我是第一回喝茅台。”
她举起杯,笑着对我说:“说句什么祝酒辞呢?”
“你说。”我也举起杯,笑着说。
她想了想,笑了,把酒杯在我就的杯上清脆一碰:“祝你幸福,亲爱的。”
“祝你幸福……亲爱的。”
石静的眼中立刻闪出泪花,她连忙一饮而尽,笑着掩饰道。“真辣——真好喝。”
“吃菜吃菜。”她放下酒杯,拣起筷子,伸向盘子点着说:
“别客气。”
“不客气。”我也放下酒杯,吃菜。
“做的不好,没什么东西,随便尝尝。”
“做的很好,东西很多,下回……”
我抬起眼,石静望着我,我们俩人对视着傻乎乎地笑。
石静又把酒杯斟满,我们共同举杯。
“这一杯说什么?”
“该你想词了,你说。”
“祝你幸福……”
“说过了,不许重复。”
“祝你快乐……”
“还有呢?没说完。”
“……亲爱的。”
“祝你快乐,亲爱的——咱们立个规矩,每句祝酒词都得带个亲爱的。”
“好,亲爱的。”
我们一饮而尽,互相看着哈哈笑。
“这杯该我说了,说什么呢?你帮我想想。”
“祝酒呗,就说最俗的。”
“祝你健康,亲爱的。”
“祝你万事如意,亲爱的。”
“亲爱的,祝你万事如意。”
“祝你家庭美满,亲爱的。”
“祝你……”
“别哭,亲爱的。今天不许哭,谁也不许哭,完了再哭。”
石静温存地哄我。
“我没词儿了,我想不出再说什么了。”
“我也没词儿了。”石静干喝了一杯,又斟满酒举着楞楞地说,“要是冬瓜他们在,一定能编出好多词儿。”
“别喝了,你该醉了。
“我想醉,我要醉。”
石静又饮干一杯,再斟满,忽而笑着说:“祝我好运吧?”
“祝你好运,亲爱的。”
“你上哪儿?别走!”
“不,我不走,我去趟厕所。”
“不!”石静顿杯尖叫,“你哪儿也别去!我哪儿也不让你去,今天你是我的!”
“我哪儿也不去,不去了,就在这儿坐着。”
“我哪儿也不许你去,今天你是我的。”
石静偎过来,坐以我身边,喃喃道:“今天你是我的。”
夜里,石静已经睡熟了,月光下,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躺在她身边,感到一阵阵彻骨的酸痛的寒栗。我知道我的脸在一点点扭曲、痉挛、抽搐。我无法控制这种捆搐,绝望地捂上脸,这种抽搐传达到全身。
“再给我一些……再给一些吧。”我暗暗地叫。
早晨,我在门口紧紧拥抱石静。我们俩的骨节互相勒的“咔咔”作响。
她汹涌地流着泪,发疯似地连连吻我,拼命摇头:“我忘不了,忘不了……”
我用力拜开她的手,她哭出了声,挣扎着抓我,在我脸上留下了道道血痕。我捉着她的双手把她远远推开,关在门里,自己转身下了楼。
一个苹果啃得只剩核儿了,我仍在用力吮咂它,不时上盅白酒。白酒清亮似水,滑入喉内却如一条火舌,吞噬着我的脏壁。
董延平、小齐在小酒馆找到我时,我已喝得目光呆滞,遍体大汗。
他们叫了几盘猪耳朵、花生豆、黄瓜拌腐竹,推到我面前,我不予理睬,仍津津有味儿地砸着我的苹果核儿。
他们在我面前坐下,不吃不喝,神态尴尬。
我看着他们笑起来。
“怎么回事?”董延平诚挚地望着我,“他们说……我已经为你坚决地辟了谣……”
“肯定是瞎说对吧?”小齐也同样神态地望着我,“闹了点小纠纷,说了几句气话,其实没那么严重。”
“偏偏就那么严重。”我痴笑着说。
董延平眼中的期待消逝了,变为焦燥,他一把夺过的我酒杯:
“别喝了!你胡说什么?你哪有什么‘情儿’,我天天和你在一起还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不是石静出了什么事儿?”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汗顺着额头往下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