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侠:再回过头来说现代文学。文学史上肯定的那些大师级人物,像茅盾、巴金、郭沫若、冰心、丁玲等等,从语言的角度讲远不如肖红、张爱玲、沈从文地道。
特别像女作家中的冰心和丁玲,她们都是模仿西方开始,从行文到情绪,后来这种模仿在四十年代上海的城市小说中、在八十年代的刘索拉、徐星们,马原、余华们的小说中一次次重复。
王朔:冰心的小说当时都什么人看,也是年轻人吗?
老侠:冰心最初是以社会的“问题小说“的姿态出现的。后来她受泰戈尔的影响,转向了《致小读者》。
王朔:现代文学这批人你觉得谁还能站得住?
老侠:现代文学史除了鲁迅之外,再没有大师了。有些人偶尔会有点东西,但整体上真的没什么东西。
王朔:你觉得中国文学不成气的原因是什么?
老侠:语言问题。“五四“时期是白话文的开创期,那时的人们不管写什么,只要用白话文,都是在创造一种新的语言方式。他们是幸运的,无所顾忌地创造,每一种试验都有意义,哪怕是像钱玄同等人那种主张汉语拉丁化的试验也有意义。
草创过后,形成了几种语言模式,胡适代表了浅白平静的一路,他的语言风格写文学作品不行,像打油诗,但对普及新观念功不可没。还有就像陈独秀、李大钊等人的张扬的激烈的语言风格,后来的“太阳社“都是这类语言,比如像郭沫若的文学就是最典型的。这种声嘶力竭死命张扬的语言在以后嫁接到革命口号的语言上,形成了刘白羽、杨朔、魏巍式的大抒情语言,这种夸张的大抒情曾是新时期文学开创期的主旋律。再有就是周作人等人继承明清小品文,古代山水游记、山水诗、宋词婉约派的美文式语言,朱自清的散文,林语堂的随笔,“新月派“的东西,沈从文的小说都是这种路子的,这种语言在本世纪后半叶几近灭绝,又在新时期文学中重新泛滥。还有一路人的语言是翻译文体,像冰心、丁玲,四十年代上海的施存蜇、穆时英以及一大批作家。巴金、茅盾这样的被奉为大师的人,根本就没有语言,从语言的角度讲,他们在文学上贡献寥寥,他们的书的价值只能作为思想史资料社会学研究的素材用。肖红、张爱玲这两位女作家是现代文学史上少有的具有文学语言天赋的人,她们完全是用女人本身的东西写作,用子宫中的语言。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就有自己什么样的语言。张爱玲身上还有家族遗传的痕迹,肖红则是无复依傍地写作,完全靠她自己的天才,她的语言也有些美文的滋味。
这些语言风格在后来的文人中都留下了痕迹,特别是那种张扬的语言。美文的语言。翻译文体的语言。唯一不可模仿的是鲁迅的语言,那种又黑又冷又沉又热又锋利又幽默的语言。
鲁迅的独一无二既是思想深度上的、斗士姿态上的,也是语言上的。他的语言中有唐代诗人李贺的阴森、鬼气。李贺死得太早,他的诗既没有文以载道的道德面孔,也没有“诗以抒情“的婉约请调,与其他的诗人完全不同,也与《聊斋》的鬼故事毫不相似。李贺的诗,让人想到《呼啸山庄》、美国诗人狄金森的诗,感到地狱中的黑色毒汁。
王朔:他这种类型在中国诗人中好像很少。
老侠:对。这种诗人太少了。中国现代文人有些被传统的美文弄得不知所措。
你看过林语堂的东西吗?《吾国吾民》?
王朔:那倒没看过。只看过他两个杂文集,全是随笔。
老侠:你对他的东西怎么感觉?
王朔:原来我觉得鲁迅挺独特的,读完后我发觉他们有些腔调是共同的。林语堂好像比鲁迅更“油“一点,但他有些东西也挺尖刻的。他们对传统文化的否定态度是比较一致的。他们都觉得传统文化不叫东西,他没有鲁迅那么激烈,林语堂是绕着弯子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