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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篇 知识的诚实与道德

老侠:对。在这类知识群体外,也有一批坚持学术自由取向的知识分子,秦晖、刘军宁、雷颐、谢泳、汪丁丁、何清涟、朱学勤、朱大可等等。何清涟写了一本书叫《现代化的陷阱》,敢于触及现实问题,敢于呼吁经济学的道义关怀和人文精神。

由此引发了一场讨论。他们当中的一些人生活很清苦,有人甚至连教职都岌岌可危。与那些遵命主义者的生活水平差别很大,那些人依然是学术界的富翁。

王朔:你说学术上也有这种情况吗——谁跟权力近谁的声音就越响亮?

老侠:肯定有,而且相当普遍。这里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幕僚型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声音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权力的声音。厉以宁、胡鞍钢、樊纲等等,他们的声音会成为经济学界的主流。吴敬涟老先生是个例外,他也是幕僚型,但他坚持自己的独立的批判性立场。另一种是投其所好的跟风派,这是学院派知识分子的主体,不分搞什么专业的。学术界提出本土化、规范化,萨伊德的东方主义突然走红,搞经济学的盛洪、社会学的邓正来、法学的朱苏力,以及崔之元、甘阳等,甚至连八十年代先锋文学的指导者李陀从美国回来后也成了民族主义者。还有王一川、张法、王岳川、张颐武这些以研究西方现代美学、后现代理论著称的人,也长篇大论地谈起“中华主性“与“中华他性“。这些学院派知识分子的嗅觉极灵敏,嗅出点味儿就一拥而上,抓住东方主义,抗拒西方的文化霸权、语言霸权,这与抗拒西方的政治霸权、经济霸权正好吻合。几个书商也赶上了这个潮头,一本《中国可以说不》风靡海内外,据说这本书的策划者之一张小波现在还在吃版税。

王朔:听说知识权力这玩意也是西方人提出的。西方就没有知识权力吗?

老侠:有。提出知识权力、语言权力的人是法国学者福柯,他是一怪杰,具有极强的颠覆性。当代西方的思想家,对人们影响最大的有三个人,提出“证伪理论“的波普尔,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哈耶克,还有福柯。他是通过研究被西方哲学、史学。社会学遗忘的东西,发现了知识权力以及一整套制度的,在福柯那里,历史的碎片成为西方对人的制度性控制的考古化石。但中国的知识权力与西方不同。西方的知识权力。语言权力有着单独发展的演化史,一整套独立的知识系统以及知识权力的制度化(学院啦、研究机构啦、疯人院。医院、保育院。监狱。兵营、工厂,以及生物学。地理学、语言学……),越到现当代,知识、语言与政治权力之间的关系越间接、越暧昧,以至于知识及其制度成为独立于政治权力、经济权力之外的一大独立权力。而在中国,知识权力一向跟政治权力联姻,从汉代的“独尊儒术“开始。

王朔:中国的传统中真的就没有什么好东西吗?比如“四大发明“之类的。

老侠:孤立地看四大发明是好东西,但在中国文化的整体中。结构中,好的东西无法升华、成熟。指南针在中国用于测风水,但一进入西方的文化结构中,就变成了磁现象,不仅有远洋的新大陆发现,还有法拉第等人的电磁学,一套完整的现代观念和现代科学。

王朔:有一阵子新儒家大谈东亚经济奇迹,是由儒家思想来的,包括日本,余英时、杜维明等人是“新儒家吗?

老侠:亚洲的日本和“四小龙“的经济奇迹,主要的动力并不是儒家伦理,而是体制的自由主义化。香港的背后是英国,台湾。韩国。新加坡、日本的背后是美国,自由主义世界的观念、制度、技术、教育、市场才是东亚经济奇迹的根本政力。

像日本,“明治维新“就是在“全盘西化“的口号下完成的。二战后的经济起飞有赖于美援及美国的市场,日本二战后的社会结构,政治制度发生了整体性变化,美国人给日本人写的宪法。整体的结构根本转变之后,日本本身的特性、儒家伦理才会发生积极的作用。余英时、杜维明等人都是在美国完成的学术训练,他们对中国文化的解释用的也是西方的方法和概念。余英时论述中国佛、道教伦理的资本主义精神,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理论的应用而已。不过是犄角旮旯东拼西凑地找些资料,论证明清两代的中国资本主义的出现,根本没有说服力。余英时无法用这种论述推翻中国古代没有资本主义这一事实。再如杜维明,和李泽厚一起倡导中国文化拯救人类,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我们抛开这种狭隘的民族主义立场究竟能不能保证一个学者的公正不谈,我们想问,享受了全部自由世界恩惠的杜维明,为什么不回到他怀恋的中国文化中来生活?大陆不行,还有台湾和香港。

无论是海外的华裔学者,还是国内的学院派,他们的本土化、规范化用的全是西化的方法与概念。一种文化连整理自己资源的概念与方法都找不到,还奢谈什么本土化?!他们的语言也是译文体的。维特根斯坦说,选择什么样的语言,就是选择什么样的思维,选择什么样的思维,就是选择什么样的生存方式。中国的传统中找不到我们走向现代自由社会的理论支点,找不到方法,还有什么资格大谈文化重建?!比如北大法律系教授朱苏力,这几年专门谈法治的本土化,说中国的乡村有习惯法,靠宗族的权威解决纠纷。并抓住张艺谋的《秋菊打官司》和一个叫什么《山杠爷》的电影,来论证他的本土化。

多可笑,《秋菊打官司》本身就是张艺谋用最写实的手法撒的一个弥天大谎。

中国的法律的根本问题是立法精神的问题,从古至今。法等于刑。没有立法精神的根本转变,其他的一切问题都是细枝末节。作为法学专家,回避实质性问题,在枝节问题上搔痒,简直就是昧良心。

王朔:我个人很早就离开了体制,当兵复原后什么都干过,结果干什么都砸,最后逼到了“码字“上。干别的饭碗都成问题,但“码字“居然有了饭碗,还混了个脸熟。学院派的那些知识分子摔的是体制内的饭碗,要进入这个体制,要饭吃,而且混出点儿体面来,比如在单位,要是不奉承,那职称、房子就没你的,这些压力都是很直接的。

老侠:有人讲过一个笑话。工厂里提工资,一个钳工因为没给他提就罢工不干了。他每天来上班,不上车床,在车间的众目睽睽之下,用油石磨他的三棱刮刀,谁问他什么,他也不说话。车间主任见了,心里怕了,知道这人急了,怕出点什么事,就想办法补了个名额,给他提了。这跟那些大学教授的钻营、撕破脸皮、急了满校园贴小字报、对骂,没什么区别。老北大老清华培养了一批现代型的知识分子,后来经过思想改造和各种政治运动,他们就变得农民了,而且是狡黠的农民。爱因斯坦曾说过:“我不相信,高尚的为人态度,在大学和科学院城,要比默默无闻的、沉寂的普通人所在的店铺里发扬得更好“

王朔:你刚才说到钱钟书等人,提出做人的诚实问题,知识上的诚实和道德上的负责,我怎么就感觉不到学院派知识人有这种东西。

老侠:知识上不诚实,道德上就不会负责任。普通人不诚实决没知识分子的不诚实的危害那么大。因为知识人宣称“社会良知“。实际上在学术界的背后有明显的利益动机,他们的下作和小气是掩饰这类动机,为点儿不大的利益就撒弥天大谎。

有些人的智慧就是小聪明、小计算、小阴谋、小陷讲,用个堂皇的理由,只为了捞半根稻草。你之所以受到正统派与学术界的双重围剿,就一个原因,你诚实。诚实这种东西,很坚固,很有力,一句大实话足以让几千年的他历史观原型。比如鲁迅,从几千年的历史中只读出两个字:吃人。

王朔:在咱这儿,做人的诚实、知识的诚实、钱的诚实,从上到下都没有。就是大家在一起骗来骗去,你给我抛个媚眼,我给你送个秋波,我给你挖个陷讲,你给我下个绊子。

老侠:像余秋雨是用传统文化骗,一帮学院派用舶来品骗,他长篇大论,说来说去,就是不进入主题,费了那么多口舌,诚实的话一句就说透了。与这些人对话也好、聊天也罢,他们之所以觉得困难,没力量,就是他们面对的是个诚实的人。

人的不诚实,特别是学术界知识界的不诚实,几乎就是一种生理状态,是福柯所说的“身体政治学“。他们自称是“灵魂工程师“。“启蒙者“,实际上他们的灵魂是身体的牢房,社会的陷阱。像一些经济学界的大腕儿,赶着本土化、民族主义的潮头,硬说西方文化是“恶“,中国文化是“善“,西方崇尚物质。机器、武力,中国崇尚人文、道德、和平,所以中国一旦遭遇西方,必然衰落。这个说辞他自己都不信,他自称是美国制度经济学家科斯的中国弟子,卖完了洋老师,就卖祖宗。

这种撒谎与《中国可以说不》的撒谎毫无区别。书商撒谎是为了赚钱,盛洪撒谎既赚钱又赚名。我知道一群八十年代的文人诗人,现在都做书了,与他们接触,觉得堕落了,每天就是赚钱喝酒嫖女人,他们觉得这样愉快幸福。堕落得真实。而那些学院派假模假式的,他们看中的不光是钱,还有人格利益,不但要混成体面的中产阶级,还要混成良知的代表什么的。

王朔:有些人在公开场合装装孙子,但朋友之间的私人聊天还是酒后吐真言的。

老侠:这是一种双重人格,像陈凯歌、樊纲、刘恒之类的“大腕儿“,一面对中央电视台的采访,就会像背报纸一样慷慨陈词,而与朋友吃饭聊天也会骂这骂那,这是中国人的基本生存技巧,既得到公开的利益,又在私下里,在朋友中保持人格尊严,让人觉得他们还良知未混。这是一种做人上的惶恐和狡猾。中国人常说老外特傻,其实决不是智商高低的问题,而是一种做人的单纯、诚实,“NO“就是“No“,“YeS“就是“YeS“。要说小心眼、小计谋。小陷阱,谁能玩过中国人呀。

如果要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或吉尼斯大全,我们别的不行,说谎和狡猾肯定能有一号。

所以说,中国的知识界的问题就是不知道“诚实“是什么。知识上的诚实的背后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敬畏和谦卑。

他们动不动就讲大众的无知。愚昧。麻木。这类知识分子,最大的盲点不是知识上的无知,而是做人上的人格上的无知。知识的无知对一个人的道义立场不是特别重要,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可以非常善良、诚实。但一旦在做人上无知了,就会利用知识去无耻,去瞒天过海,这个境界的顶点就是狂妄。北大一个从美国回来的博士,居然说中国的经济学在二十一世纪,将能够成为世界上最好的经济学。这也迎合了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的潮流。心中无一丝敬畏,只有利益与时尚,除了对肉体痛苦的恐惧外,什么都敢干,灵魂的无知,是最大的盲点。

王朔:知识界的这种无知也有点儿近似于我写的那些“痞子“了,“我是流氓我怕谁!“

老侠:你的流氓起码还有“咱也是个俗人“的自我认识,而他们却把自己当作精神贵族来自我欣赏、自我怜爱。学院派啦、王蒙啦,说你“拒绝崇高“,让人觉得可笑。我们何尝有过崇高?连诚实这种最起码的做人底线都没有,谈崇高不是太奢侈了吗?村姑谈论贵妇人还有人性的根据,骗子谈论诚实或人格的高贵,就什么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