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座城市进行历史研究及考古发掘,这样比较传统的方式当然是必要的,但我认为对已经认定的材料做多面向特别是社会科学的解读,也是非常必要的。关于成都之名的来历,历来歧说并存,学者王文才先生在《成都城坊考》中说,宋人用“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乐史《太平寰宇记》)来解释成都之名的来历,是站得住脚的,我亦认可此说。“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以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非常符合哈耶克的自发秩序生长原理,一步一个脚印,有历史与现实的累积感。所谓自发秩序生长,当然不是说没有人为因素,而是说人为因素最大限度地顺应自然因素并且符合人的现实生存之需,而不是搞那种人定胜天的所谓“跨越式发展“。
二
今年暑假立人大学的年轻人们请我带他们行走成都,讲历史背诗词谈美食,这些都难不倒我。但这样按部就班地道来,未免自己都嫌单调而厌倦。我跟他们说,我曾用一条离我家很近的街道与一首唐诗,来给女儿讲街道与城市的社会学观察的故事。唐诗是白居易的一首《问刘十九》,街道则是爵版街。我认为非常小资的白居易让自己的下人送名刺给刘十九,邀其向晚时分来围着火炉喝上等新醅佳酿——在没有蒸馏白酒出现以前,“年份酒“是不吃香的,因为储存实在是个大难题。对比老杜这样的穷人“樽酒家贫只旧醅“,你就知道白居易的“绿蚁新醅酒“有多么奢侈了。既然白居易约酒可能要送名刺给对方,那么古人怎么生产今天叫名片的名刺呢?
总督府、布政使司署所在的街道督院街、藩库街,无疑是权力核心所在地。围绕着权力核心所在街道,为了提高行政运转效率,就会衍生出次一层级的街道如总府街、提督街、经历司街、布后街、爵版街等。布政使司署是一省管人事与钱粮的单位,俗称藩台衙门,故名之曰藩库街。而藩台衙门之下有一个掌管核对文卷档案的“照磨厅“,兼印制文武百官郡望藉里、官衔级别的名片,其木板所藏之处谓“爵版库“,因是名街。而围绕或者连接着官方这些街道的还有书院街、惜字宫(有焚烧字纸的字库)等。在布后街西侧有著名的成都大戏院,许多川剧名角在此演戏,至于北侧的荣乐园,那是成都著名的高档餐厅。这使得街道虽是人为却亦算是一定程度的自发生长,呈现出一种产业链互相供需与咬合的状况,亦像生物界的食物链一样,互相不可或缺。
藩库街今天短得只有几十米了,这是为什么呢?其起因,童年曾生活于经历司街(今华兴街一带)的著名作家李劼人在其小说《大波》里说过。保路运动引起辛亥革命,清兵哗变,到藩库街抢钱粮,于是“打启发,抢藩库“几乎成了彼时成都人的口头禅。而“打启发“与“拉肥猪“等语言,就成了今天川人熟知的暴力抢劫、打土豪、占便宜的同义语。民国时这街道生态有变,变成了当时成都五老七贤中尊孔的徐炯所掌舵的大成中学的校址,后来又变为志诚商业高级中学。而在爵版街上则住着另一位耆老宿学林思进,他帮助有名的盐商兼藏书家渭南严氏刻了不少书,斋名为霜柑阁。陈寅恪、吴宓二先生抗战时移住成都时,与林有不少往还。
我想说的是,以前街道之命名,大多是因商业或者机构而自发形成的,这样的成长链条,可以让人猜到街道是一种互生关系。比如黉门街附近有国学巷,草市街附近有骡马市,棉花街附近就是纱帽街,糠市街旁边就是磨坊街,陕西街上有陕西会馆等,都不是什么让人感到稀奇的判断力。我不是说以前街道就没有受到官方的影响,但近现代以降,特别是四九年后,政府对街道命名的影响,大到一种乱来的主导地位。民国时期街道自然也有意识形态的影响,但远未达到后来单独成立一个地名办后,政府对街道命名强力介入的地步——至于说四九年后的街道办、居委会、居民小组、派出所对街区生活在组织上的无孔不入,探照触角的无远弗届,那是研究组织社会学很细的课题——比如人民路、红星路、解放路、英雄口(盐市口)、反帝路(青年路)等街名完全没有城市个性,看不出它的具体方位,甚至猜不出他们所属的城市,更猜不着它们之间有没有商业业态和机构互需上的链条性。现在不少取名虽然没有一望即知的意识形态风格,却也看不出地名办或者某领导命名某街为某名时的合理性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