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国以来,镇、戍、护军一类设置,遍于北方各地。镇、戍是地方驻军,战乱中往往也是地方行政的支撑。“护军“原是汉式军职,“护“有监护之意,十六国时护军兼管军政民政,管理着本族之外的其他少数族。北方大地上还出现了众多坞壁,少数族和汉族民众在其中聚众自保,也有各种军事势力建立的。并州的坞壁特别多,很多是匈奴部所建,冀州的乌丸、青州的鲜卑段部,也都建有坞堡。少数族的坞壁,也是其进入农耕地区后保持武力的一种形式;在坞壁被纳入政权控制后,其首领就成为“戍主“、“坞主“,开始向镇、戍演变了。镇、戍、护军、坞壁之类,使社会呈现出一派“军事化“的面貌。
汉晋之间,部曲、佃客等依附劳动者的身份,开始正式化了;魏晋以下士家、兵户、吏户、匠户等各种身份性的民户,种类和数量也在明显增多。一些学者将之看成“封建化“进程的一部分。少数族的入主,强化了这种趋势。在征服中,部落贵族大量占有依附农和奴婢。慕容氏的前燕,王公贵人的萌户比国家户口还多。十六国北朝的身份性民户五花八门,如营户、军户、屯户、牧户、乐户、金户、伎作户、细茧户、绫罗户等。少数族政权的社会风习比较原始,对承担特定职事或拥有特定技能者,习惯令其身份世袭。这情况在华夏早期其实也有,例如商周。那么“五胡“的入主,看上去是导致了某种历史的“退行“。附带说,有学者把少数族政权的汉化称为“封建化“,似对“封建“概念的一种滥用。“汉化“与“封建化“应该有所区别。
坞壁砖画,1972年甘肃嘉峪关出土
北魏前期,官制上胡汉杂、非胡非汉的情况也很明显。平城周回五百里的“畿内“,拓践族居之,其编制是“八部“或“六部“,各有“大人“。其外“地方千里“的“甸服“,诸多依附部落及“新民“居之,编制也是“八部“。学者觉得,这两种“部“有点像清朝的满族八旗、蒙古八旗与汉军八旗之间的关系。这种分部制度乃是鲜卑旧制,鲜卑慕容部的诸燕政权,也有八部之制,所辖者大约也不是慕容本族。北魏对“甸服“以外的汉人实行州郡县制,对其他被征服民族设护军以统之;镇、戍依然广设于各地;境内一些顽强保留着氏族形态的部落,就任命其首领为“领民酋长“来统率。
拓跋部入塞较晚,所保存的鲜卑旧俗更浓厚些,跟魏晋不一样的官名也最多。像直懃、羽真、乞银、阿干、比和真、俟懃地何等等,一看就是部族旧号。“阿干“乃鲜卑语,是“阿哥“意思,我们今天管兄叫“哥哥“,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诸曹走使称“凫鸭“,因为野鸭子飞的快,正好比拟那些腿脚麻利的当差者;侦探伺察之官叫“白鹭“,是取其伸长脖子远窥的意思吧。这类传神的官称,原生色彩是很浓厚的。还有一些官虽不是鲜卑旧称,但也和魏晋南朝不同。比如,“八国“中的大师、小师,为王国侯国而设的典师,以及侍从宿卫之官如都统长、幢将、内三郎、内官、侍官、麒麟官、中散等。一些新鲜官名被用来与汉晋官职相比:武归、修勤二官,说是比拟郎中、令史的;内官,说是比拟侍中、常侍的;麒麟官,比拟常侍、侍郎;受恩,比拟特进;蒙养,比拟光禄大夫;长德,比拟中散大夫:训士,比拟谏议大夫。它们大概都有鲜卑语的叫法,在拟为汉名时不用汉魏官名,有意标新立异。即便是效法汉制而设立的机构,其实际的结构和运作模式,往往也跟魏晋不怎么一样。比如尚书省设有南部尚书、北部尚书,分知南北边州郡,这里就含有鲜卑南北部旧制的影子。魏晋的尚书省里没这两样官儿。
总之,制度胡汉杂糅的情况是很复杂的:除了纯粹的部落旧官号和魏晋官号外,还有本为部落旧官、但又拟制了汉名的官职:承袭汉魏,但名同实异的官职;部落所无、但汉魏亦无的新创官职;等等。由此我们看到,北方异族政权受传统束缚较小,守旧意识较淡,规划制度时经常以意为之,不惮于“标新立异“。那“标新立异“最初只是一种制度畸变而已,然而到了一定阶段,也可以表现为一种制度活力的。北周大规模复古改制,舍魏晋三省,全面实行《周礼》“六官“,也可以作如是观。
二、异族皇权·国人武装·军功贵族
十六国北朝的政治结构,与魏晋江左有很大不同。它们大多存在着民族统治和异族皇权。“异族皇权“指代表某个少数族统治多数异族人民的皇权,它得到了国人武装和军功贵族的支持。北朝也有汉族土族,不过因其处在不同政治结构之下,其社会地位、政治功能和文化风貌,就与江左高门有了很大不同。我们不能只看南北士族的共同点,而对其不同结构性地位视而不见。这种差别深刻影响了南北朝的政治发展,决定着双方的不同命运。
比较东晋与十六国皇权,一个相反的趋势立刻映入眼帘:一方皇权趋弱而另一方皇权趋强。东晋皇权落到了与门阀“共天下“的地步,而北方就不同了,十六国君主,大抵开初就拥有强大的军事专制权威。后赵皇帝石虎立法禁止私论朝政,鼓励下属检举长官,奴仆检举主人,弄的公卿以下相顾以目、不敢交谈。胡三省评论说:“石虎之法,虽周厉王之监谤,秦始皇之禁语,不如是之甚也!“石虎所为,跟秦之“禁私议“、“告奸“确实也相去不远。石虎太子石宣的围猎,竟有这样的排场:“列人为长围,四面各百里。驱禽兽,至暮皆集其所,使文武皆跪立,重行围守,炬火如昼“。不妨拿这“文武皆跪立“场面,与晋元帝生拉硬拽着王导同登御座相比较。对比真够鲜明的。后赵皇帝作威作福的消息,传入了成汉之主李寿的耳朵里,有使者向他“盛称邺中繁庶,宫殿壮丽,且言赵王虎以刑杀御下,故能控制境内“。李寿马上如法炮制,大修宫殿,“人有小过,辄杀以立威“。在寻求专制上,当君主的总是不甘人后。在江左皇权进入低谷之时,北方的异族皇权却一举扭转颓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