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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罗多德将自己的著作命名为“历史”,在他的语言中,这个词有探究真相的涵义。从他的风格来看,他果然给自己加载了解释事件的使命,但同时,也许是为了如修昔底德所说的愉悦听众,他确实是有闻必录,著作里花边的东西很多。为了稳妥,他每每说这件事我没见过,是埃及的祭司告诉我的,那个金像我也没见过,是听迦勒底人讲的。更多的时候,他连这个也省略了。如果同孔子相比,不语怪力乱神,希罗多德的风格与此相反。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希罗多德做到了一半。

希罗多德到过埃及,他写埃及的一卷,最为详实。比如他记录道:“当一个人再从埃烈旁提涅上行的时候,土地就升高了,因此人们就需要在河的这个部分,就像人拉着牛的样子,给船的每边系上一根绳子,这样溯河行进,如果绳子断了,船就给水流的力量带回到下游去。”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到拉纤的,所以写得新鲜有趣。但他的习惯,是连自己不相信的事,只要新奇,也要写下来,所以写到一些他没去过的地方,或只粗略地访问过的地区,耳食之言就很多了。

他去过多瑙河与顿河之间的斯基台地区,而行迹有限,那个地方足够广大,对小亚细亚人来说又足够陌生,这样一来,他的记述就难免光怪陆离了。这里不提斯基台人为了取马乳而把奴隶的眼睛刺瞎那一大段(完全是瞎扯而且不雅),只看他一本正经地记述一个人在某个山洞里发现一个上半身是蛇、下半身是女子的人,还有一个部落,所有的人,不分男女,一生下来就都是秃子。这与他描写埃及人捕鳄鱼的笔法是多么不同啊。

但是,修昔底德的历史我只粗读过一遍,希罗多德的历史我津津有味地读过两三遍。

我还大约记得年少时第一次阅读希罗多德的《历史》(王以铸译)。那时我对古希腊比现在还要无知,先前只看过一种神话集,还有一点荷马,所以对希波战争的来龙去脉满头雾水,吸引我的正是这些奇异的故事。对我来说,它是一种细致的《山海经》,我只恨希罗多德讲述阿玛宗时吝于笔墨,而不去计较这故事有没有可能是真实的。一个新奇的世界,很可能由传闻与想象构成,而与我们的实际历史在本性上是大有不同的,在某些时候,更有吸引力一些,而且在某些情况下,我们人类感受这种吸引的性情,或许并非只用轻浮、低级趣味便能够解释或压制的。人类实际生活的边疆,与想象的边疆,说到底是同一个边疆,想象虽不能提供真实的舆图,却像魔鬼一样,将我们带到本来不想去的地方。人类的每次探索总有个体的先行者,其背后却是代代交融的共同想象,对我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身不能至,加入这种共同的幻想,也是不错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