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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觉得面熟吗?不是我们读过这些文章,是我们接受了它们所代表的审美趣味的影响。这些文字我们或不面熟,里面的态度、对事物的观察方式、自我欣赏的途径,怎么可能不面熟呢?

我自然不是反对这样一种审美传统,只是想提醒自己,时过境迁之后,原来的喻体,有可能因为后人的懒惰,僭居本位。我们不能体会当时人的苦恼与向往,我们的哲学观与他们甚少相同,所谓深山之中,蒿庐之下,在人生与想象中的位置,此时与彼时,完全两样,那么,我们接受的是什么呢?一部《世说新语》,此刻我们不是当好玩的故事看吗?有个烂熟的比喻,叫带着锁链的舞蹈,我们继承的是锁链,还是舞蹈呢?

我念中学的时候,课本里有不少状写自然物的“散文”,有古代作家的,也有现代的。有的时候,我真希望没看过那些文章,或迟些再读。这些教材,以及前后接触的许多文字,让我没办法相信自己。有一回在南方,来到高处,那边儿的山与北方不同,有些溜直溜直的,高处有云雾,低处有农人。“跟画儿似的。”我赞叹道。像什么画呢?说不清,也许像马远的《踏歌图》。那画上有赵扩皇帝录写的王安石的诗,后两句是:“丰年人乐业,陇上踏歌行。”真乃恶趣也。这么一想,就垂头丧气了。

面对自然界,晋人有他们的位置和姿态,我们的位置和姿态是什么?《芥子园画谱》,真正的艺术家,大艺术家,自然是瞧不起的。这是本老实书,无甚高明,但它表达的气质,能逃得过的人可不多。咱们多少都看过山水画,里边白水长林之畔,每有点景人物,神仙一般,我们看了,羡慕道:“愿为画中人矣。”《芥子园画谱》教你成为画中人的姿态,有缓步式、负手式、抚松式、倚杖式、卧读式、临流式、对酌式、携童式、垂钓式、归渔式、濯足式、寂坐式、烹茶式、抱琴式、骑驴式、担书式、三人对坐式、三人对立式……太多了,你想不带芥子园气,竟须努力才行。

不知先贤看到芥子园,或我们,有何感想。但在我的印象中,古典文学中游记一派,唐宋以下,沾沾自喜,义无反顾。北方之强如柳宗元,尚不免俗,我辈天资未见其高也,地势未见其利也,正该警惕。

所谓“游山玩水”,认真想来,是恶劣的程式。其在近年的大流行,如我记得不错,是在上世纪80年代开始的。负笈京师时,去过城外的什么峪。山涧里有水,是最平常的事,当奇观来看,那在我是第一次。后来又去过什么峪,还有什么峡、什么谷……就在上个月,我还去了附近的某山。说是山,实是沿着个山沟子往上走,到了顶上,没什么可看的,又从沟里下来——什么毛病啊!我们不宜自居高明,以为见过更壮丽的事物,看这些山沟子不起,然后在这种自满中让自己蒙混过去。我相信,支配我们的审美态度的,有同样一种东西,在别的地方给掩盖上,在庸常甚至让人生厌的“景区”倒有机会暴露出来。

任何地方,本身是无辜的,我不喜欢的是在某些地方,自己的姿态、心情等,而这些东西又实难挣脱。像一个囚犯,自以为越狱多年,忽然看到眼前无非铁栏,低头一看,身上的衣服还是条纹的呢,才知道世上最难逃出的牢笼,是画地为牢。

至于黄山,我相信它是漂亮的。我不怕我不喜欢它,我倒怕我喜欢它。或说,如此与自己抬杠,难道不有违天性?我想,此处谈论的不是天性,而是相反的东西。我费了这么多年的劲,以为自己能做到不喜欢黄山了,万一爬将上去,见到石涛之八胜、梅清之十九景,心生欢喜,又是多么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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