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读《儒林外史》
时代变化快呀,吴敬梓这类人的精神祖先,操心的只是精神,至多是性命问题,像他喜欢的嵇阮们,都是社会上的贵族,生计云云,不用费心,阮籍有时哭哭穷,其实他就是什么也不做,也有酒喝的,等到吴敬梓或杜少卿的时候,“南京这地方,是可以饿得死人的”,于是小姐的身子丫环命,高明如虞博士,也得每年谋几两俸金,挣下三十担米的一块田,犹不敢去,还要“多则做三年,少则做两年,再积些俸银,添得二十担米,每年养着我夫妻两个不得饿死”。
当代英语里的loser一词,译成汉语的失败者,太生硬,那么译成什么呢?不中用之人?笨蛋?废物?废物点心?反正,一部《儒林外史》,就是loser之歌,它里面的好人,都是混得不好的,混得好的,在作者笔下,无非鄙吝之徒。作为读者,我们很难同意吴敬梓的这种牢骚,第一,那样会显得我们也是loser;第二,我们都是工作者,而工作的定义就是可以出售,出售了就可以过活,可以买棉帽子、买炸糕等各种好东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们可不想为一本小说叛教。
《儒林外史》写的是士子、文人,那时候的知识分子。不过这本书对“知识圈儿”以外的人,也不客气,书里写过三十来个乡民,二十几个买卖人,十个差役,十六个奴仆,还有三个看阴阳的,五个大夫,八个和尚,四个尼姑,—除一二人外,也都不是什么好嘴脸。吴敬梓搭建的书中社会,简单地说,就是所治愈下,得车愈多,他把自己和友人的不幸,归咎于世风日下。那也是中国最古典的牢骚了。
《儒林外史》里的文人有几类,一类是作者的理想人物,如杜少卿、虞博士、迟衡山、余二先生,这些人有操守,还多少有些才学,前者使他们混得不好,后者使他们不至于饿肚子。第二类是混功名而人品见识又很差的,像高翰林、匡超人这样的。第三类是什么也没有,向雅人处说雅,向俗人处吃俗,艰难地混在外围的小文人,如季苇萧、季恬逸之辈。
还有一种人,醉心功名然而为人极好,如著名的马二先生。这个角色的原型是冯祚泰,和作者是朋友。《儒林外史》写马二,下笔是很温柔的,同对杜慎卿的贬抑相对读,可以发现,在吴敬梓的价值表里,道德比才学重要很多。所以他对第四类文人,也就是欺世盗名者,态度最严厉,如小说里的权勿用(据说原型是康雍乾时代的假道学、假名士是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