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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常鳞凡介

谈东樵与韩抉此前已猜到了些情由, 但此刻细细读完,仍不由得暗自心惊。

韩抉深吸了一口气:“果真如子恕所说,我们一直对抗的妖尊, 其实是个凡人?老谈, 你是如何猜到的?”

“与其说是凡人,倒不如说……是个二五子。”谈东樵淡淡道。

“凡人食老五内丹, 虽然少见,但并非没有先例。断妄司典籍中曾载有一例,人食老五后, 虽得其妖力而用, 但无法化用修行,亦不能羽化登仙,一半为人, 一半为老五,若不继续食用其他老五, 其力终将衰竭, 如普通凡人一般亡故。”

他转身步出墓室, 韩抉连忙跟上。

“妖尊年年腊祭都要吞食老五作为祭品, 又要混以寻、梁两家的鲜血。这仪式太邪,我便想起了典籍中看过的那一段记载。最初的聚金法阵以子恕为主阵法宝。子恕既亡,法阵难以为继,钱仁记起子恕曾吞食钱家枕下财脉化为人,便去寻那财运深厚之人,挖了枕骨来做主阵的法宝。只可惜凡人财脉终有尽时,苏玠在安乐壶中看见的许多枕骨, 就是这些年来用尽而弃的。”

韩抉恍然大悟。

两人登上凉池一侧的一座高地。地处半山, 周围的树林均被砍伐干净, 举目望去,可以俯瞰整个汴陵城。

谈东樵负手东望,目光悠远落定在一处,久久不动。韩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方向正是吴王府。

韩抉叹道:“你……怎忍心让春花老板孤身去见妖尊?”

“我赠予她一物,应当能护她周全。”

韩抉搔搔头,哦了一声。忽觉不对:

“我最近没做过什么新法器啊。你给春花老板准备了个什么?”

谈东樵没有正面回应。

“是她自己坚持要去。”

他黑眸微垂,神情柔和:“她并非庭中娇蕊,而是历风的长帆,自有她自己的主意。”

韩抉:“……”

他神情凝重起来:“老谈,你没什么经验。但师弟我纵横情场这么多年,像你这样的状况,我见多了。”

“哦?”

“你好像……被这个长孙春花给迷住了。”

谈东樵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如何算是被迷住了?”

“她说的话,你都赞同,她想做的事,你都全力支持。一提到她,你就露出这副……”韩抉盯着谈东樵,眼睁睁望着他唇角轻轻一勾,露出前半辈子没见过几次的温和笑意。

“……腻笑的模样。”

“要说她没给你下过蛊,我是不信的。”

谈东樵莞尔,半晌,斟酌着用词,解释道:“她确实与别不同。但我和她,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韩抉翻了个白眼:“你少废话。我只问一句——”

“你们亲过了没有?”

“……”

谈东樵怔住,难得地语塞了。

韩抉:“……”

“你……她……你们……”

韩抉头一次发觉嘴皮子追不上脑子的转速。他脑中霎那间冒出无数色彩斑斓的画面,几乎要把脑子炸成碎渣。

霖国夫人把京城佳丽踅摸了个遍,都没找到一位谈东樵能看得入眼的。他那会儿怎么说的?

我此生夙愿在于修道问心,守护天道,成婚只会误人终生。还请姨母将做媒的热情都放在韩抉身上,定有斩获。

望着韩抉这三观震碎的模样,谈东樵叹了口气,正色道:

“我与她,并无可能。她心怀红尘梦想,志气颇高,需要的只是一个老实本分的赘婿。而我身负重任,此身已许社稷,再难许君。”

韩抉终于阖上张大的嘴,颇有同感地点点头:

“也是,你家老太爷脾气那样古板,你若终身不娶,他便当你献身社稷了,倒也没什么。但若是给个商户女做上门女婿,他怕会拿刀剁了你。”

他描述得绘声绘色,谈东樵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祖父真的在他眼前勃然大怒。

他自觉有些好笑,摇了摇头,抛却这些陌生而毫无裨益的心思。

对长孙春花而言,严衍是个合适的人选,而谈东樵却不是。

对谈东樵而言,长孙春花亦非世俗良缘。

他明白,她也明白。

所以,他追问她那晚马车上发生的事情,永远问不清楚。

谈东樵转身:“师弟,就依咱们之前商议之法,准备破阵吧。”

韩抉震惊:“现在么?”

“聚金法阵日久年深,非靠天时不能破阵。春花自告奋勇去见妖尊,一则是她放不下吴王世子,二则,也是为我们拖延时间。”

此刻春雨已霁,日照当空,谈东樵举目望天:

“时辰已到,我去引汴陵江水入阵缺。你与兄弟们布好天网,钱仁心魔深重,罪恶滔天,万勿让他逃脱。”

韩抉默了一默:“老谈,你说的自然是正理。但你可知……汴陵一年向朝廷交纳多少赋税?”

“我已密折回京,禀报陛下。”

“陛下同意了?”

谈东樵静了一瞬:“自然。”

韩抉见他如此笃定,便宽了心,拍拍胸口:“我还担心陛下不肯呢。毕竟对朝廷来说,能上缴赋税便行,管他是谁缴的呢?”

谈东樵无声一笑:“财帛盐铁是户部所专,我所知不多。但……有人说了一句话,我深以为然。”

“什么话?”

“她说,汴陵的财脉,从来不在聚金法阵中,也不在高门大户的家祠中,而在升斗小民的双手中。百姓有信念,只要有奇思妙创,肯辛勤劳作,便一定能获得财富,这才是真正的财脉。”

时已正午,鸳鸯湖畔挤满了汴陵百姓,都在等待一场盛事——

汴陵江上的三月桃花汛。

汴陵江水源自昆仑,仲春时节,昆仑冰雪消融,春水大汛,行至鸳鸯湖口这一段,恰逢两岸桃花盛开,灼灼其华,故称桃花汛。

此刻,江面层层升高,水雾如烟,滴珠如宝,在正午暖阳的照耀下宛如无数冰凌,闪闪发光。

汴陵人爱财求财,迷信一切与财运有关的东西。百姓们相信水便是财,桃花汛期,在江岸边沾染一身长雨,接下来的一年都会有好运气。

当然,这不会影响他们起早贪黑地开门打烊,不会影响他们四方奔走采购最稀缺的货品,更不会影响他们绞尽脑汁做出汴陵独一份的精美手工。

但若一切顺利,他们依然觉得,是那日沾了一身桃花汛带来的如意。

蓦地,一个围观者惊叫起来:

“江心有人!”

一艘小叶般的画舫孤单地漂在江心,舫顶的檐脊上,飘然立着一个人,青衣博带,迎风猎猎。

湍急呼啸的洪波自西向东,仿佛从天而降。巨浪惊起了无数飞鸟和昆虫,云烟弥漫,长虹升腾而起。绀碧的浪涛汹涌拍岸,如被巨龙挟卷着奔涌到青衣眼前。

他足尖在画舫顶上轻轻一点,身姿翩若惊鸿,迎着十余丈高的浪头高高跃起。宽大的青色袍袖中,双手结成庞大的御水印,正正印在水雾青空之上。

御水印仿佛在空中戳破了一扇纸窗,瞬间将浪涛化作一条水龙,直吸入窗口而去。水龙被御水印控制了头颅,身躯还在奋力挣扎,掀起层层碧浪。

青衣人手印内合,指尖在胸口一触,再度向外力推,水龙挣扎片刻,终于长啸一声,仿佛被驯服一般,再度集聚成流,汇入了御水印中。

水龙上天,先是龙头,跟着是龙身,最后是龙尾。最后一股水流砰然撞击在御水印上,水印已轰然收拢,水流被击碎成无边的漫漫烟雨,降落在江畔众人的脸颊之上,温柔宛如桃花瓣落。

众人惊愕无言,纷纷被烟雨迷了双眼,再睁开眼时,江中的青衣人和桃花汛都已不见了。

江面平滑如镜,只有一道长虹横江而卧,提醒着众人并非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高叫起来:

“那人……把桃花汛偷走了!”

谈东樵以御水印引着汴陵江水,挟云雾风雷之势,直向西郊的方家巷子而去。

断妄司已将方家巷子团团围住,在上空架起无相法网,但凡人的双眼什么也看不到。

方家巷子里的野猫、野狗蓦地狂躁起来。东家的孩子又被酒后的老爹揍得叽哇乱叫,西家的婆母坐在门槛上声嘶力竭地数落儿媳的错处,南家烂赌的丈夫正从媳妇手里掰抢家里最后一串银钱,北家两户邻人正在为隔墙根上一株野桃树的归属打得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