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赖耶眯了眯竖瞳,看向那柄被缠绕在九条龙中间的剑。
“那是封印之阵,以九龙骸骨为镇压,将除魔剑镇在了此处,没人能动得了这把剑。”阿赖耶的竖瞳凝视着除魔剑,忽然有一丝熟悉的感觉。
数万年前他一定见过这把剑,这把据说杀了他主上的剑,只是随着封印和削弱,他早已失去了当年的记忆,那些记忆与他的能力,都随着他力量的消退,埋入了更深的地方,等到恢复力量的那一天才能醒来。
夏子皎扑捉到他话里的一些细节:“所以除魔剑一直都在这里,从来不存在被送进太一仙府。”
阿赖耶哼哼了一声:“不尽然,这里既是太一仙府,也是白家,空间重叠相连,打得好一手障眼法。”
白临方才接到长老传来的话,知晓魔神已经出现,并且就是殷玄生,但他并没有实感,万年前写在陈旧史书中的一个传奇符号,化作了一个人活生生的人出现在了当今世界。
但阿赖耶的出现给了他实感,听着两人谈话的声音他更是额角冒汗,这就是上古魔物的力量吗,一眼便看穿了他们白家与太一仙府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
竟然这么强,这就是代表着上古与现在的差距吗,那么长老,留住了殷玄生,竟也留不住阿赖耶吗?
他抬眼,看向白楚,两人的目光在虚空中交接,不需要多说一句话,身为堂兄妹的他俩早已是最默契的合作者。
他俩几乎同时结印,每个动作都没有分毫相差,一阵涟漪般的波动中,两人身后各降临十二人人,共二十四人,这是白家最常见的布阵手段,一人为主,十二人为役,以人压阵,以人布阵,威力百倍千倍不止。
而他与白临,本就是天衣无缝的配合者,所以他们是一心二主二十四役,纵然是先辈,见了他俩也会深觉后生可畏。
族长与众长老在外面拖住殷玄生,而他俩只需要在大家争取出来的宝贵时间里将夏子皎炼化,此后,除魔剑出,一切便可安然无恙了。
“结阵!”他与白楚的声音重叠,同时一声喝令而下,随着喝令声,他俩的身影同时消失在了原地。
他们还在这里,但也不能称之为在这里,同样的地点,却不在一个空间,飞速的向前移动,冲向被巨蛇护在中央的少年,还未抵达,面前腾然升起一片彼岸花的红海,彼岸花,六花六瓣七蕊长芯中,那双银白竖瞳正在盯着她。
墨色张开巨口,吐出一片瘴气,白楚转身回避,感知着另一边的白临,在白临靠近的一瞬,力量恐怖的尾鞭狠狠扫过,白临躲开了。
两人身形交替着,同时喝令二十四役,在那一瞬,空中一朵又一朵血花爆开,隐匿身形的众役从虚空中坠落,一片又一片的血色还在接连染开。
也在那一瞬,白临张开五指,站在了阿赖耶身前。
也在那一瞬,白楚穿过魔障,抓住了夏子皎的衣襟。
他们这辈子都没有预想过,他们竟然要用自己与其他人全部的生命,来抓这片衣襟。
白楚的身形很快,她本就是白家最矫捷的人,此刻更是快到了极点,她抓住了少年,下一刻,便已经到了炉鼎上方。
这方鼎,叫烈云鼎,万年前的除魔剑便是由这尊鼎打造而成,所以这里叫烈云阁,一切都是为了这尊鼎,一切都是为了这柄剑。
值得吗……
白楚突然在想,所有人都会死,她与白临为正义而死,夏子皎为仙界而死,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去吧,美人。”
她松开了手。
向下坠落,一片热浪如潮,向上将他整个人包裹,夏子皎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浑身灼烧的疼痛,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掉进了炉鼎里还是尚且没掉进去。
太疼了。
太疼了。
并非□□的疼痛,他的心,他的眼,他的灵脉,翻起无尽的疼痛,像藏在肉身之中的余烬又再次燃起。
他张了张嘴,一滴泪滑落,又迅速蒸发再也找不到痕迹。
“月尘。”
他道。
夏子皎不知道月尘是什么,但他还是说了这两个字,就像陷入了某种梦境之中,一股力量从胸口往上涌,向上,向上,到咽喉,到唇齿,到口中,终成破裂之声。
“召来!”
他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声音盘旋在耳边笼罩住了整个世界,振聋发聩。
高台之上,墨黑九龙残骸微微震颤,殿堂也跟着摇晃起来,高台上,那柄通身银白的除魔剑,剑刃上那层薄薄的黯淡一瞬被震荡开,一瞬寒光四射,皎皎如月明。
喀喀……随着细微碎裂的声音,九龙骸骨之上裂纹迅速蔓延攀升,除魔剑高立在其中,剑锋铮铮,霍然掠下高台。
一剑贯心。
便插.在白楚的胸口。
她脸上还带着得意的笑意,在那一瞬一点点僵硬灰暗在了脸上,垂眸看着出现在自己胸口的长剑,艰难的抬起眼看向那节节碎裂的九龙骸骨。
“除……魔剑。”她向下坠落。
一切变得很慢很慢,实际却连眨眼一瞬都还未结束。
烈云鼎上,翻飞的衣袂下,虚空之中一段一段红线交织纠缠迅速成结,一张因缘网展开,兜住了下坠的少年。
这是……
夏子皎低头看着身下的这张网,这是殷玄生给他的绑在无名指上的那半截红线。
少年想起殷玄生曾对他说过。
它能帮我,一直守着你。
夏子皎跌跌撞撞的爬起身,沿着红网往外爬,待到爬到了鼎沿左右看看,一只墨黑蛇头便伸了过来。
阿赖耶感觉自己今天又危险了一点点,头放得很低,再也没办法骄傲的仰起来了。
夏子皎站在他头上,再回头看烈云鼎累,那些红线已经消失,只留下一片鼎内一片深红的火焰,少年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无名指,指腹轻轻在那个绑着红线的位置摩挲了一下。
“玄生。”他轻轻念着那两个字,他会从这里走出去的,出去见他。
从阿赖耶的头上走下,阿赖耶将头放得很低,几乎默默卧在了地上,但两阶台阶的高度,也跳得夏子皎一个趔趄。
他身体开始有点不舒服了。
白临还藏在其他地方没有现身,烈云鼎下二十四具尸身中,白楚躺在其中,除魔剑还在她的胸膛上。
她怎么都没想到,她最后会死在除魔剑上。
夏子皎慢慢走了过去,看着那一柄剑,素白如月,皎皎如光。
他不知道这柄剑背后到底有着什么,但他心里却又一种无比笃定的感觉。
它的名字是叫月尘。
“月尘。”夏子皎轻轻的唤。
那柄剑剑身一颤,发出一声长长的剑鸣,清丽,悲哀,万年的孤寂。
下一刻,它骤然向一个角落飞去。
夏子皎看着已经挪到角落想要逃走的白临,目光再次落在他胸膛上的除魔剑上。
是叫一次名字为他杀一个人的意思吗……
夏子皎默默闭嘴了,毕竟要是下一剑刺到阿赖耶身上去了怎么办。
白临坠落尘土之中,不可置信的低下头看着刺入自己胸膛的剑。
“除……魔剑……为……什……么。”
他得不到答案,血在喷涌之中流出,双目悲愤的望着虚空也未曾闭上。
夏子皎回头看了看白楚,又看向白临,这两个人,都是死不瞑目。
夏子皎试着抬了抬手,下一刻,除魔剑便飞进了他手中,他没有用灵力,这柄剑却如此听他的话,手中抓着剑柄,夏子皎只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圆满感。
本就该是这柄剑来殉他,本就该是这柄剑来跟随他。
他才是,除魔剑的主人。
……
这念头在脑海中冒出的一瞬,夏子皎吓了一跳,迅速将其平息了下去,提剑转身,最后一眼落在那一对年轻的兄妹身上。
那些愤怒与不平还未散去,可人死如灯灭,他们以生命为代价付出了一切。
“如果正义是牺牲无辜的人,那么你们的正义,真的正义吗?”
没人回答少年,他只能提着剑,向外一步步走去,身后跟着阿赖耶巨大的蛇身,银白竖瞳竖立在他背后,如巨大的阴影,震慑辟开一切杂乱的空间交错。
少年抬起头,看向天空,石道两旁幽紫色小花还在盛开,而白云与蓝天却变成了一片赤红。
血红的天空,血红的云,笼罩在小世界上方的风景,全都是血红色的。
“这是谁的血?”夏子皎轻声的问,像怕惊扰到自己的心。
阿赖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创造小世界之主的血。”
触怒主上逆鳞,他们这次要付出的代价,会很多。
少年松了一口气,这次之事比梦境之中还要激烈可怕百倍,殷玄生的身份暴露也比梦境中早,他知道殷玄生很强,自己不需要担心他。
可他还是有些担心。
向外走去,一直走回那个铺满玄黑烈云纹地砖的烈云阁,两道玄铁大门紧紧闭着。
夏子皎抬袖,剑锋指向门扉,试着道:“月尘。”
长剑一瞬脱手飞出,直直刺去,刺在门扉上那一层层禁制上,那禁制碎如琉璃,一层层裂开,两扇沉重的门扉嘎吱一声,缓缓向两旁打开,缓缓露出了那柄剑。
白家人都见过的那柄剑,他们世代守护的剑。
“是除魔剑!”
“除魔剑大成了!”
……
没人知道烈云阁内部发生了什么,白临与白楚断绝了声音,最后一个传递出来的消息是成了。
之后便彻底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无论如何传音,都没有任何回应。
白楚在得手的下一瞬便被除魔剑所杀,白临心有退缩一心想逃也不敢再向长老多说什么,怕多说多错出去后不好应对。
下一刻,已经支撑不住,重伤甚至濒死的白家众人看着一只纤长素白的手轻轻搭在了剑柄上,握住,提剑,衣袂在行走间摆动,从门内走了出来。
除魔剑在他手上乖顺得就像小孩手上的木剑,丝毫不见上古名剑的锋芒与傲气。
那是一个天生残缺的修行者啊,他与凡人有什么区别?
可是万年来没有人能触碰的除魔剑,此刻乖乖的呆在他手中,任他驱使,听凭命令。
殷玄生站在众人的层层包围之中,这样的车轮战只是为了能拖延一些他的时间,殷退魔站在那一层人群的中央,他的皮肤已经一寸寸龟裂开,裂痕中流动的灵力鲜红如火。
夏子皎提着除魔剑,站在台上遥遥与他对望。
“世上只有除魔剑才能杀他。”夏子皎将单薄的声线提高了一些:“可现在除魔剑在我手上。”
“那么这世上,没人能杀他了。”
少年轻轻笑了一下,是对着远处的殷玄生。
他终于有了一点可以对着无所不能的殷玄生炫耀的东西,他拿到除魔剑了。
这世上唯一可以伤害他的东西,而他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他。
殷玄生看见了少年的笑,那么乖巧的一点笑,软软的又骄傲又温顺,像是在说,你看我厉害不厉害。
他护在手心里的少年,也有这样独当一面的时刻了。
太一仙君看着这一幕,几乎目眦欲裂,他一瞬祭出本命法宝:“退魔!去将除魔剑拿过来!”
苏退魔还未至夏子皎面前,殷玄生的剑已经到了他的面前,苏退魔连连格挡反击,被迫后退了好几步。
他是苏退魔,人如其名,父亲将他在胎中培养成了炎阳烈体,这样燃烧着他的生命与他的理智的炎阳烈体,便是为了将来有一天,他能成为一把刀,能直指向再次降临的魔神,他生来就是为了等到今天,与魔神战斗的这一日。
这诸天之中,是他的父亲与长辈,是太一仙府供养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长老,他不信,以整个太一仙府的力量,拦不住一个才苏醒不到一年的魔神。
“殷玄生,你将仙界看做了什么,这里岂由你放肆!”
随着此话落下,他四周光华大涨,太一仙府便是有这点好,根基深底子厚,重伤难以支撑或早已力竭的,总有新的人顶上来,若是单是杀这些不怕死,此刻刀锋剑刃也该砍钝了。
可惜,他们面对的是殷玄生。
“太一仙府的正义便是以锁灵阵搜刮整个仙界的灵气后自称封闭仙府是为了封存你们自己的灵气?”殷玄生早对正义两个字嗤之以鼻了,洗心海里有足够多明目张胆的恶。
十二仙府之中也多的是满腔正义的恶,世人皆恶,正义不过是争权夺利时桌上最好看的那张遮羞布。
嘴上的正义不重要,对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赢,谁输。
夏子皎听着殷玄生的话震惊了一瞬,虽然他早就察觉太一仙府的灵气浓密得不正常,可是还是没想到他们竟然做到了这种程度。
这岂不是断了整个仙界的命脉,全用来供养他们一家仙府?难怪万年来一直是他们独占鳌头,谁也无法超过他们的地位。
这万年来向来早有人知道过此事,但若敢站出来说,太一仙府必然要叫其万劫不复,如此万年来,一日复一日,人人都习以为常,以为太一仙府定然是个天生不同寻常的仙府宝地。
夏子皎看着他双眸中的殷红之色越发浓稠,一步一步向他走了过去,阿赖耶护在他身旁,将一切刀兵剑戟都隔绝在了外面。
走到他身边,夏子皎和他并肩而立,除魔剑立在他俩身旁,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久别重逢的激动。
苏退魔看着两人,炎阳烈体正在焚烧他的生命,他生来便注定要焚烧自己,但业火从不是用来灼烧己身的,业火焚烧仇敌。
夏子皎看着他脸上越来越可怖的龟裂,和那些龟裂下如火的灵力,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炎阳烈体是用来杀人的。
他的双眼血红,一声怒吼之下,更多的力量从他的身体里涌出,最终凝结在拳上,向上,向前,成了焦灼暴烈的一拳,这一拳足以让一切破碎,让一切成为齑粉。
夏子皎慌张了一瞬,侧头看向殷玄生,下一瞬便被身旁的人搂进了怀里,带着轻轻一跃。
数十个长老的压制,都没能将他俩困在原地。
炎阳烈体烈体的确是用来杀人的,夏子皎看着苏退魔的模样,提醒他,或者说警告他:“你再这样用那些招式下去,你会先死。”
“在我死之前,你们会先死。”
殷玄生搂着少年腰肢稳稳落地,他知道这些人在侥幸,如果现在杀不了他,之后就更不可能了,他们把这当做了最后一战,也是他们唯一有机会能赢的战斗。
但,没人能赢。
太一仙君的手在颤抖,他并没有力竭,但他感觉得到,自己撼动不了殷玄生,这是灭顶的恐怖,殷玄生才修炼多少年?便能有这样深不可测的恐怖修为?
太一仙府已经折损一大半的长老了,其中不乏临阵退缩已经跑了的。
而那两人,他目光看过去,一人是魔神转世,一人做了除魔剑的主人,此等重压之下令人窒息,可他不敢退,退了,从此仙界便再也没有太一仙府了。
阿赖耶看着这个画面,竖瞳动了动,忽然想起来,这画面这么让人觉得熟悉,数万年前,他似乎便见过这样的并肩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