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之北,坐落了一方覆地千里的无名大泽,乃八荒禽鸟们的换羽之地。
天地空蒙,茫茫雪泽之中,时而会响起一两声灵禽换羽成功的喜悦长鸣;伴着那长鸣,大泽之上,雀鸟的旧羽随着纷飞的雪片飘然而落,有一点伤感的诗意,为这冰雪苍茫的静谧之地增添了一抹别样的声色。
成玉站在大泽的最北端,抬头遥望似巨兽一般伏在天边的远山。今晨,她在大泽之畔问路,一只刚换了新羽、心情不错的重明鸟告诉她,前面那座山便是北极天柜山,她要寻的天族三殿下便是在那座山的第二峰下受刑,她一路向北直行即可,以她凡人的脚程,不眠不休赶四五个日夜的路,应该也能赶到那儿了。
成玉听朱槿提起过重明鸟,据说是一种仗义的神鸟,合族性情都憨直,她料想它应该不会骗她。
又看了一阵那巍峨的远山,成玉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冒着风雪,照着鸟儿的指引,一路向北而去。
凡人的郡主为何会出现在神仙世界的北荒之地,是说来话长的一件事。
当日小桫椤境里连三离开后,国师与天步也领着成玉很快出了那小世界回了平安城。
三殿下于熙乌边境裂地生海,虽然搞出了地裂山崩的动静,但彼时三殿下祭出了镇厄扇,镇厄扇结出的双鹿金轮护持住了整片大陆,以至于除了彩石河地动山摇外,戈壁以外的地方都挺安静。不说千里之外的平安城了,便是百里外的乌傩素王都里,大家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第二天一大早醒来,从归来的迎亲队里听说了昨夜神龙现世,抢了四王子的新娘不说,还在乌傩素和熙朝之间搞出一片大海来隔断了两国往来,使他们乌傩素在一夜之间从一个高原内陆国变成了一个临海国……民众们对此表示震惊,震惊之余想到从此后他们岂不是可以敞开肚皮吃海鲜了,也没有什么不适应,都还比较高兴。
平安城则是在稍晚一些才得到了这个消息。李志将军跑死了好几匹汗血马,得以在五日内赶回平安城,将大将军原来是神仙下凡、为了阻止郡主和亲竟在边境搞出了一片大海、将军造海不幸力竭、然后国师就将郡主和将军给一起带走了、三人至今下落不明这事呈报给了皇帝。成筠作为一个正常人,第一反应当然是李将军是不是得了失心疯,把人拉下去给关了五天,结果第五天一大早,蓟郡郡守也骑着马吭哧吭哧赶来了,禀的居然是同一桩事,李将军才被放了出来。
成筠将信将疑,派心腹八百里加急前去绛月沙漠实地勘察,十来日后,心腹交回来一份新的边境舆图,成筠摊开一看,发现北部边境果然多了一片大海,东西横向,不仅将大熙和乌傩素给隔开了,还将北卫也给隔了个彻底,从今往后三个国家只能隔海相望……都还望不到对方。
要知道,大熙开朝两百余年,就和北卫对立了两百余年,每一任有抱负的皇帝都把干死北卫当作毕生追求,成筠也不例外。然连三这么一搞,两个国家从此隔海相望,谁也干不了谁了,这让成筠一下子失去了奋斗目标,茫然之余,一阵空虚。左右相等几位重臣陪着皇帝议事,对于当前是个什么情况比较了解,几位大人的意思是皇帝也不必如此空虚,地理情况变了,国策也得跟着变,接下来还有很多活儿干,况且还要跟百姓解释一下边境上的大海是怎么回事,同时还得找找大将军,跟大将军确认一下他下一步的安排,看他是打算继续当他们的大将军还是回天上当神仙……几位国之重臣议了一辈子事,没有议过这么匪夷所思的事,七七八八说完这一段话,每个人都感到一阵恍惚。
国师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将成玉带回了平安城。
经过一个多月的沉淀与缓冲,再见国师,成筠也比较淡定了。而此时,边境上新生了片大海的消息也传遍了整个大熙,流言纷纷扰扰,好的坏的都有,急需国师回来正本清源。
作为一个胡说八道的高手,国师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当日便辅助皇帝昭告了天下,说成氏王朝受命于天,乃天命所归,上天派水神前来辅佐君王,水神仁心,见熙卫之战使百姓流离,殊为不忍,故引南洋之水入千里大漠,造出万丈深海横亘于熙卫之间,为熙朝隔绝外患,令大熙子民永离兵祸。皇帝感念水神仁德,特将宗室之宝红玉郡主献予水神为妻,自此后大熙朝奉水神为尊神,望万家供奉,以善信与诚心飨水神。
诏书一出,流言立止,百姓们发现世上原来真的有天神,且身为大熙的子民,自己居然还是天神罩着的宠儿,都很激动,纷纷塑像修庙,供奉水神。
国师这事办得妥帖:于公,漂漂亮亮地收拾了三殿下给留下来的一堆烂摊子,还成功地赋予了水神造海这事一个无与伦比的政治意义;于私呢,又在天下人面前光明正大落实了三殿下与郡主二人的名分——相信这也是三殿下愿意看到的。
国师对此很是得意,每每想起,都忍不住在心底赞一声我真棒啊。知情者上到皇帝,下到天步,也觉得国师挺棒的。国朝上下,唯有一个人不觉得国师棒,此人便是之前被国师强送回平安城、在那时便同国师结了仇的烟澜公主。
烟澜公主登门问罪这一日,正巧成玉也在国师府中吃茶。
烟澜本是要质问国师为何乱点鸳鸯谱,煽动皇帝将成玉许给连三,结果踏进府门,见成玉也在府上,顿时忘记了对国师的恼恨,一腔怒火转了个弯,全烧向了成玉,目光如有实质地定在这个她原以为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返京城的堂妹身上:“他为了你如此,你很得意是不是?”
成玉记忆中,十九公主烟澜素来婉婉有仪,以柔弱温雅的面目示人,有时候是挺伪善的,但倘若自己不拿话激她,她一般都能完美地将那种伪善保持到底。但今日十九公主却很不同,竟然一上来就咄咄逼人,令人称奇。她微微挑眉,放下茶杯,淡淡一笑:“十九皇姐这话我听不懂,不知这是从何说起?”
烟澜用力握住轮椅的扶手:“少在我面前假惺惺,此刻你难道不是很得意三殿下为了你,竟公然违背九天律法裂地造海吗?”她从来不蠢,连宋和成玉之间的纠葛她不是看不明白,那夜彩石河畔发生之事她虽未曾亲眼看见,但稍作细想,便知绝不是国师所说的那样。她无法接受高高在上的三殿下为了一个凡人竟做到那般地步,痛与恨自心底升起,深入骨髓,令她无法自控:“你不要觉得他这般便是真心爱你,他此时着紧你,不过是好新鲜罢了!他就是那样的人,兴致在你身上的时候,什么事都肯为你做,裂地成海又算什么?彼时他对长依,不也是倾尽所有?”
看到少女微微垂眸,脸上那假面似的一点笑容迅速消退了,烟澜终于获得了一点快意,脸容扭曲地笑了一下:“皇兄说要将你献给他,你就真以为自己是水神之妻了?”恶意地直视着茶席之后面无表情的少女,“呵,水神之妻,你一个凡人,配吗?!”
“我若不配,”少女淡淡抬眼,依然面无表情,“皇姐便配?皇姐口口声声看不起凡人,难道皇姐不也同我一样,只是一个凡人吗?”
自己当然不是一个纯粹的凡人。听得成玉问出如此蒙昧无知之言,在连日的煎熬之后,烟澜第一次舒心地笑出了声来,她摊开双手:“这具身躯此时的确是凡躯,但你可是忘了,我的前世是花主长依。我来凡世,不过是为了渡劫,迟早要回九天重列仙班,从来和你便是不一样的。”她微微向前倾身,表情里含着毫不遮掩的轻视,一字一顿,“你,根本不配同我相比。”这些话本意是为了羞辱成玉,但说出口时,却也奇迹般地安抚了她自己。是啊,即使三殿下此时喜欢成玉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蝼蚁一般的凡人,同殿下是绝不可能长久的,她只需要耐心,再耐心一些……
少女却并没有露出受辱的表情,反而云淡风轻地端起了茶杯:“皇姐以为,自己还回得去九重天吗?”
烟澜一愣:“你什么意思?”
成玉勾了勾唇角:“难道连三哥哥没有同皇姐提起过,当年长依擅闯锁妖塔犯的是死罪,早已被革除了仙籍,其实是再也不能回去九重天做神仙的吗?”看烟澜面露震惊,她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连三哥哥之前念着和长依同僚一场,是还想努一把力将转世的你重新带回天上来着,但似乎是因为转世的你同长依的性情实在相差得太远了,所以他改了主意,觉得让你当个凡人也不错。”
烟澜整个人都凝滞住了,面色雪白地僵在了轮椅中,半晌,声音喑哑道:“这绝不可能!”
“当个凡人有什么不好呢,十九皇姐为何如此不能接受?”成玉单手托腮,抬眸看向烟澜,似笑非笑,“难道是因为,如果同我一般只是一个纯粹而普通的凡人,那十九皇姐在我面前便再也寻不到任何优越感了,是这样吗?”
烟澜气得发抖,嘴唇颤了颤:“你这个,你这个贱……”抓起膝上的手炉便向成玉扔了过去,结果被缩在一旁默默喝茶尽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国师抬手施法止住了。
手炉啪一声碎在半途,烟澜被国师封了口,捂着喉咙不可置信地看向国师。
国师亦皱着眉头看向烟澜:“大家好好说话是可以的,公主你出言如此不逊,还动起手来,这就有点太过了吧?”自从三殿下喜欢上成玉,烟澜就有些发疯,为了这事一哭二闹三上吊,国师也是见识过的,因此一看到她就不禁头皮发麻,本来打算有多远躲多远,奈何成玉不是吃素的,根本不惧烟澜,偏要正面迎敌。国师能怎么样呢,国师只好跟着留下。
此时国师真是庆幸自己留了下来,面向站在烟澜身旁的几个宫婢,沉着脸一派威严:“你们还愣着做什么,烟澜公主嗓子疼不舒服,还不赶紧将公主抬回宫里就医?”
别看国师在三殿下面前是个小弟,在国朝里可一直都是横着走的。宫婢们被国师一训,怕得一抖,不敢怠慢,立刻抬着烟澜欲出花厅。烟澜无法说话,侧身紧握住轮椅的椅背,横眉怒目地瞪着二人,一双眼被怒火烧得通红。
看着烟澜这副模样,成玉挑了挑眉,突然出声:“等等。”然后慢悠悠地从茶席后站了起来,走到烟澜近处,微微垂眸,撩起一点衣袖,不经意似的抚了抚腕间的银链,“方才皇姐奉劝我不要因连三哥哥为我做了点什么便信了他是真心喜爱我,因为他对长依也曾倾尽所有,”她微微一笑,“皇姐这话也不尽然,连三哥哥对长依也不算倾尽所有吧,毕竟代表他唯一真心的逆鳞,他没有给长依,而是给了我。”
随着成玉话音落地,烟澜猛地看向她的腕间,整个人都被冻住了似的,唯留一双眼泛着不可置信的光,从那腕间的银链移到手指的戒环,而后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又将视线一寸一寸移向成玉的脖颈和耳垂。
她死死盯着那银红互衬的饰物,目眦欲裂,嘴唇颤抖着,虽然没能发出声音,但成玉却看出了她说的是什么,“你怎么会有?你怎么配有?”
成玉淡淡看着烟澜:“看十九皇姐的模样,应该也知道这逆鳞的意义了。所以你应该明白,无论你赞同还是不赞同,连三哥哥的确已成了我的夫婿,也就是你的堂妹夫。望皇姐顾着皇家的颜面,从今往后能够自重些。”
烟澜的目光仍放在成玉的脖颈上,脸色煞白,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接着她仿佛被那银红交织的柔光刺痛了,猛地闭上了眼,然后整个人颓然地倒在了轮椅之中,双手捂住脸,无声痛哭了起来。
烟澜形象全无地离开了国师府,回宫后砸了一屋子东西,接着就病了,卧床不起了差不多两个月。
成玉并不知道自己将烟澜给气病了,那些时日她正在十花楼里忙活,没什么余暇关心楼外之事。
朱槿、梨响、姚黄、紫优昙早就回到了十花楼,因此国师将成玉送回楼里时,她立刻就同他们会合了。大家都很开心,趁着大家这么开心,成玉跑去找朱槿,战战兢兢地说明了自己同连三的约定,以及她决心服下寂尘的打算。本来以为起码要挨一顿打才能搞定朱槿,没想到这次大总管居然很好说话,让她把楼里未来七年的事情安排妥当就可以。
这事也没什么好安排,全部交给朱槿就行,毕竟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干的,而她不给朱槿添乱就算为十花楼的管理做贡献了。
想想未来七年,自己将一直沉睡,再也不会给朱槿找麻烦,成玉就有点感慨:自从她无师自通学会上房揭瓦的那一天,朱槿应该就一直在期待着今日的到来吧……
成玉花了半个月时间和京城里的朋友们吃了告别宴,又花了半个月时间同楼里每一株花每一棵树都聊了一个告别天,接下来找了个黄道吉夜,虔诚地打开了连三留给她的那个锦盒,预备服下寂尘,静待同连三的七年之约。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锦盒中竟空空如也,药丸居然不见了。
十花楼一干人等四处寻找,找了三个月,也没寻到药丸究竟丢失在了何处。眼看寻找无望,成玉也只好接受了寂尘遗失再也不可能找回来的现实,然后浑浑噩噩地过了半年。
半年里,昔日明媚的少女饱受相思折磨,就像是一朵开在不正确的季节里的花,虽然为了不使人担忧,也在努力地、顽强地生长着,但因缺乏适宜的阳光与水分,生长得痛苦、缓慢,而又艰辛。
眼见少女在强颜欢笑的面具下日日枯萎,连铁石心肠的朱槿都不忍起来,一番斟酌后,主动提出了带她前往神祇所居的世界寻找连三。朱槿说到做到,不久就领着她来到了分隔神域和凡世的若木之门。然在穿越若木之门的过程中,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暴所侵扰,她同朱槿不幸失散了,醒来后,唯有她躺在这方灵禽换羽的北荒大泽旁,而朱槿却不知所踪。
锦囊中的花瓣依然鲜活,说明朱槿没事,令成玉放下心来。她从不是那种柔心弱骨的女子,非得有人护在身旁才敢在陌生世界闯荡。保持冷静地想了片刻,觉着天地旷大,照朱槿向来的行事作风,若寻不见她,大概率会直接去往连三受罚之地候她,便立刻做了决定先去寻找连三。
所幸三殿下在这个世界里的确非常出名,稍微打探,便能知道他的所在。
听到重明鸟告诉她以她的脚程,不眠不休五个日夜方能赶到连三受刑之处时,成玉一点也没有畏惧这段遥远的旅程,反而立刻在心底盘算起来:连三将在彼处受刑七日,她加把劲能在五日内赶到那里,也就是说她一定能找到他,见到他。
她并不是没有思考过以这具凡人之躯,在这神魔妖鬼横行之地可能会遇到诸多危险,但只要想到不久后就能见到她的连三哥哥,她便一点都不害怕了,充满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一直是那个如雏鹰般天真英勇,又如幼虎般刚强无惧的少女。
北极天柜山千里冰域,寒风呼啸,冻雪肆虐。
阿郁是在天柜第一峰下看到那女子的。簌簌落雪中,女子一袭雪白的斗篷,静静站在山脚下。长及脚踝的斗篷将女子全身上下遮蔽得严严实实,但却遮不住那种冰洁纤丽的韵味。天地是白的,那背影也是白的,雅然静立,如诗如画。阿郁也是女子,且是一个漂亮的女子,对女子她是不感兴趣的。她的目光无法从那女子的身影上移开,是因明明是谪仙般的身姿,但一看便知,她只是个凡人,且是个纯粹的凡人。
二十多万年前,少绾神将人族送去凡世后,八荒中的确还遗留下了一些凡人小国,但那些小国中的所谓凡人,不过是带有人族血统的混血罢了。按理说这八荒世界是绝不可能再出现一个纯粹的凡人的,且还出现在这荒芜的北极天柜山。要知道自五日前三殿下开始在此受刑,两位镇守在第二峰下的天将便将天柜七峰都清了场,以确保殿下受刑期间,这附近都不会出现任何活物和生灵。
是了,阿郁自己也是个活物,是个生灵,按理说也不该出现在此处,但这正是让她感到自得的点:她是两位天将也承认的例外。
阿郁是尾陵鱼,家住北海,乃陵鱼族族长最为疼爱的幼女。在二殿下桑籍因擅闯锁妖塔而被贬谪为北海水君之前,北海并无水君,北海的庶务一直是由阿郁的父君暂为代理,故而她父君也算是三殿下的老部下了。三殿下每十年会来亲巡一次北海。陵鱼族族长陪三殿下巡海时,每次都会带上几个儿女跟着历练,那几个儿女里总有阿郁,因此一来二去的,在众多的小陵鱼中,殿下也认得出她,叫得上她的名字了。
年轻的神君,位高权重,俊美无俦,最迷人是那一身仿佛总是很荒芜很孤寂的气质,让阿郁刚刚懂事便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单相思。
即便生活在偏僻的北海,阿郁也听说过三殿下许多桃色传闻,譬如殿下风流,有一颗惜美之心,若果真是绝色的美人,且钟意殿下,便有机会前往元极宫伴君之侧。
阿郁是公认的北海第一美人,她自忖自己也的确美得不同寻常,很该有资格在元极宫中领上一席之地,因此自打成年后,就一直在等着三殿下再次来北海巡海,好趁此机会同殿下一诉衷情。只可惜自二殿下桑籍当上北海水君后,三殿下便再也没来北海巡过海。
阿郁为此很是郁郁寡欢了一段时间,结果突然就听说殿下因违背了九天律令,来北极天柜山受罚了。
她自然不能错过这个可以见到三殿下的机会,匆匆赶去第二峰,却被守在彼处的天将设下的结界挡住了。她的朋友何罗鱼小仙见多识广,帮她参详出了一个主意,说是天柜七峰虽为天将结界所拦,但北海里的南湾之水却是不受结界所阻的,每日都会飞流至天柜七峰之上。飞流入第二峰的海水将形成惩罚三殿下的寒瀑,她若是躲进南湾之水里,那倒灌之水说不定能将她送到三殿下的身旁,只是这种尝试也有一定的危险。
阿郁自小被宠坏了,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当夜便躲入了南湾之水中。
那的确是一次危殆的冒险。天将破晓之时,南湾平静的水流忽然暴躁起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卷入一条巨大的水柱之中,让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裹挟着冲上了天柜第二峰的峰顶。她整个人在极度的惊恐之中只隐约看到了自己即将坠落之地是一面深崖的崖底,何罗鱼在南湾边上一声又一声惊急地唤着她的名字:“阿郁,阿郁!”而目之所见,她与死亡相隔竟如此之近。那一刻她说不上来是后悔多一些还是惧怕多一些,只能打着哆嗦紧紧地闭上眼。
失重的坠落尽头,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睁眼之时,她发现自己被一团温暖的银光笼住,一个幽冷的声音响在前方不远处:“你叫阿玉?”
银光消失,阿郁从惊悸中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看向声音的来处,然后她愣在了那里。
巨大的瀑布临崖而挂,飞流奔入崖底水潭,水潭中有一巨石,巨石上,白衣青年双手为铁链所缚,被禁锢于不息的流瀑之中。水流遮掩住了青年的面容,只能见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但那身姿依然高大轩伟,即便被如此对待,亦不见有分毫狼狈。
阿郁知道这便是三殿下了,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靠近水潭,喃喃而唤:“殿下……殿下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陵鱼族的小鱼姬阿郁啊……”
青年的视线穿过水瀑,落在她身上,片刻后,淡淡道:“哦,北海的那尾小陵鱼。”
阿郁正要雀跃地回答“正是我”,崖顶之上忽然传来了风雷涌动之声。
她赶紧抬头望去,发现崖壁上原本还是正常流速的水瀑竟蓦地变得湍急,湍急而下的流水以汹涌之势向着青年扑打而去,近得青年身时,无形无状的流水忽化作有形有状的刀刃,利落地劈砍于青年背脊。
阿郁受惊地呼了一声。可水瀑之中的青年却像是感受不到水刃劈身的痛苦似的,阿郁没有听到他发出哪怕一声痛哼,只是缚着青年双手的铁链时而放松时而收紧,撞击出了一些声响,暴露出青年并不是真的没有任何感觉。
流水化作的刀刃一刀一刀劈砍在青年身上,那么真实,让阿郁觉得十分可怖。刑罚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停下来。刑罚结束时,阿郁鼓起勇气,想要进到那瀑布中去看看三殿下的伤势,却发现自己根本进不去,还被自疼痛中清醒过来的三殿下斥责了:“你在做什么?”
阿郁小声:“想看看你伤得怎么样,殿下,你没事吧?”
三殿下没有理会她的关心,只道:“去谷外找那两个天将,他们能助你回北海。”
阿郁一下子慌了,立刻跪了下来:“殿下也知道我们陵鱼族了,受了他人之恩便必要报答的,何况我掉下来……殿下于我是救命之恩!殿下在这里受刑,行动不便,这几日我正好可以做殿下的腿脚,去为殿下寻一些祛痛的伤药。还请殿下成全我一片报恩之心,别赶我走!”
阿郁这个切入点切入得好,说是要报恩,而陵鱼族又确实有这个传统。三殿下不再和她理论,随了她的便。谷口那两个镇守神将是很机灵的神,心知殿下既是天君的宠儿又是帝君的宠儿,心底别提多想给他行个方便了,但他们作为执刑天将,去给殿下找止疼伤药好像也不像话,有了个自告奋勇的小陵鱼,自然高兴,主动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她出结界寻些伤药为三殿下祛痛。
阿郁虽然觉得三殿下冷淡,但她也知他一向就是那样的,且他这样冷冷淡淡的反而更让她迷恋不已。
她觉得自己这一趟冒险着实英明,而她和三殿下之间的这个开端更是极好,极浪漫。英雄救美,美人报恩,病榻之前照顾英雄,而后二人生情……姐姐们喜欢看的那些话本子可都是这么写的。
骄傲自负的小陵鱼坚信假以时日,自己必定能俘获三殿下的心,同殿下成为这四海八荒里令人艳羡的一对眷侣。
阿郁正自畅想着,冰原之上,数丈外那女子忽然转过了身。
阿郁回过神来,再次定睛,看向那女子。
比起女子的容貌,她首先注意到的是女子耳边有一点银光和红光在青丝中闪耀。仔细一看,原是一对耳珰。耳珰的形制乃是普通的银丝缠红玉,但那银丝在雪光的反射下,却比寻常银质金属的光芒要耀眼许多,且那银光的外围还裹覆着一层淡淡的七色之光,如同雨后之虹。
阿郁是水族,自然明白那是银色的龙鳞才会有的光芒,而作为饰物戴在一位女子身上的龙鳞,极有可能是某位龙君的求亲之物。
她的瞳猛地一缩。
女子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走近了几步,带着几分好奇,率先开口:“姑娘是仙,还是妖?”
阿郁的目光略略一偏,移到女子的脸上。女子的容貌入眼,阿郁脑中一片空白。陵鱼族女子以美为贵,以美为尊,正因她美丽,才自幼最得她父君喜爱,可眼前这凡人女子,竟拥有一张比她更美丽的脸。若女子是个仙,出于陵鱼的本能,她会立刻惧服,但女子却只是个凡人,那惧服便化作了恼恨与忌惮,深深扎入阿郁的心。
阿郁内心阴郁,面上却挂出甜甜的笑来:“为何如此问,我是仙如何,是妖又如何呢?”
女子把玩着手中的一枚玉扳指:“我听说这北荒之地所居大多是仙妖两族,仙心善,乐于无私地助人,而妖,虽也助人,但需拿东西同他们换,所以想知道姑娘是哪一种罢了。”
一个凡人,面对神仙,居然能这样不卑不亢,这更令阿郁不快,但她脸上仍挂着刻意的、欲使人降低戒心的笑:“龙君之妻也会遇到需人帮忙的难题?不知是什么难题?”
女子愣了一下,抚了抚耳边的耳珰,露出无奈之色来,一笑:“仙也好,妖也罢,都应该能看出来我只是个凡人罢了。说来这难题于我是难题,于姑娘却应该很简单。”她侧过脸去,看了一眼面前的雪山,“我想翻过这座山,不知能否请姑娘帮这个忙?”
女子没有否认自己是龙君之妻。而翻过这座山,便是第二峰的峰底,正是三殿下的受刑之处。虽然阿郁心中已有所猜测,但听女子亲口说出来意,还是令她眼皮一跳,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你是三殿下的……”终归无法说出“妻子”这两个字,强压住心中的嫉妒,装出惊讶的样子,“你竟是来找三殿下的吗?”
女子点了点头。
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但阿郁面上却是很单纯的神色:“我虽是个仙,但要我帮忙,也是需要拿东西交换的。”
女子沉静地点了点头:“这是应当的,那姑娘想要我用什么东西交换呢?”
阿郁歪头看着女子,微微挑眉:“我看你那对耳珰就很不错。”
女子的眸色微微一变,脸上慢慢地显露出了戒备来,退后两步:“耳珰不能给你。”
女子的戒备之态激怒了阿郁,她冷冷一笑:“不想给我?这可由不得你!”说着飞身而上,五指成爪,就要将耳珰从女子耳垂上强扯下来。可未及她靠近,女子身周突然爆发出一圈极为耀眼的七色之光,将她重重地震倒在三丈开外。
阿郁恼恨地伏在地上。那居然真的是龙君的逆鳞。龙君以逆鳞求亲,持有逆鳞者便是龙君之妻,而那逆鳞同时也是一枚护身符,会保护持有者不被他人的攻击所伤。可这古礼以及与之相伴的同样古老的护身法术已有许多万年不曾现世了。所以,三殿下竟真的让一个凡人做了他的妻子吗?难道这才是他被惩罚的原因?
阿郁心里恨得呕血。这凡人,一定得让她死。一个凡人,怎配做三殿下的妻?
神思电转之间,她有了新的主意,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末,强抑住眼底的怨恨之意,装作不在意似的轻嗤了一声:“小气,一介凡人,全身上下也不过那对耳珰乃仙家之物,能让人看得上罢了。既不舍得,那你就自己爬上山吧!”斜觑了一眼女子,又补充,“这里常年荒芜,鲜有生灵,除了我,你也等不到什么其他人帮你这个忙了,你自己想想!”
女子微垂了双目,似在思考,半晌后轻声道:“多谢姑娘提醒,这耳珰的确不能给你,看来只有我自己试着爬上去了。”
女子依然不愿给出耳珰,但这也无所谓。将那对耳珰据为己有从来不是阿郁的目的,一开始,她只是想求证那是否是三殿下的逆鳞,得到那令她又嫉又恨的答案后,她只想诱女子取下龙鳞,然后杀了她。
可女子不肯取下龙鳞,那诱她去爬山,也是一样的。
龙鳞只能阻挡他人对持有者的直接攻击,可若是这凡人主动将自己置入险境,那龙鳞再厉害也救不了她。
天柜山极险,别说是一介凡人了,便是阿郁想要一步一步爬上去都很难,当然她回第二峰也从不是靠一步一步爬上去,而是驾着雪风上去。
阿郁轻蔑地看了一眼女子前往山麓的背影,然后仰望着面前陡峭的雪山,愉悦地想道:第一峰的山势如此险峻,趁这凡人攀爬之时给她制造点障碍弄死她,应当十分容易吧。
成玉虽然是个爬山的好手,但也自知她一介凡人,欲凭一己之力去攀爬这座高峻的仙山十分不智。而天柜七峰不愧是片冰封雪域,方圆百里寸草不生,即便她取下希声,在百里识海中也寻不着什么花木来打探关于此山的更多信息。
其实此时最稳妥的办法是在山脚下等着,如此,即便连三受刑结束回九重天时不会经过这里,但朱槿应当是能找到此处的,之后再由朱槿领着她去寻连三,顺利找到人的几率会更大。
成玉理智上很清楚如何才是更好的做法,但一想到心上人此刻仅与她一山之隔,她便无法控制自己,立刻就要去试一试。试一试,万一她就爬上去了呢?要是真的太过危险爬不上去,那她再退下来也不迟。她这么想着。
成玉不愧为打小在深山里探幽访秘的玉小公子,寻常女子能克服皑皑冻雪穿过平地与坡部交接的山麓已算了不起,但不到半日,她不仅穿过了那山麓,还顺利地爬过了一大截缓坡,直来到坡度突然变得陡峭奇峻的山腰处才停了下来。
成玉抬头仰视接下来需要攻克的这面陡坡,发现坡虽陡,但其上所覆的积雪倒不怎么厚,好些地方的岩块都裸露了出来,正好可供人攀着上去。斗篷太过厚重,接下来的旅程多有不便,她将斗篷脱下来,又从裙子的内衬里撕下两条绫布绑在手上,简单做完准备,便开始攀住最近的一块岩石往上爬。
一切都很顺利,眼看已将这块岩溶地貌征服了三分之一,忽然一道红光闪过,她刚刚踏上去准备借力的那块岩石蓦然松动。成玉一脚踏空,猛地摔了下来,不受控制地顺着斜坡一路下滚,滚到最陡的那一处,被一块长条的岩石给拦住了。她晕了一会儿,腰酸背痛地往下一望,顿时凛然:原本积雪覆盖的光滑缓坡上,此时竟密密麻麻竖满了长刀,雪光一耀,无数锋利的刀刃正对着她,似渴血的巨兽的齿。
不及成玉反应,又是一道红光打来,红光无法近她的身,偏到了一丈开外,那一处的雪地立刻塌下去一块。而被那处地陷所牵连,撑着成玉的岩石也摇摇欲坠,蓦地崩落。她惊呼一声,身不由己地向着那刀林滚去,惊骇之余,努力地想要抓住点什么止住身体的坠势。在靠近刀林不足五尺之时,她总算抱住了旁边的一块石头,避免了掉进刀林被斩成数段的厄运,但右腿还是擦过了最外围的那把长刀,被削下了一块血肉。
腿上先是麻木,接着便是火辣辣的剧痛,但成玉也无暇去管腿上的伤痛,离这些长刀越近就越危险,她忍着痛放开救了她一命的岩石,拖着伤腿努力地向前爬去,想要离那刀林远一点。
一双珍珠绣鞋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成玉仰头,看到那个她以为早已离去的橙衣女子含着笑站在雪地上,立在自己面前。
莫名出现的刀林,那红光……她瞬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艰难地开口:“姑娘……为何如此欺人?”
橙衣少女一派天真:“怎么能说是我欺负你呢,我原是一片好意,看你独自爬山毫无趣味,所以给你增加一点惊险和刺激,好让你爬得更有乐趣呀!”话落地时指间结印,一道红光激射而出,打到成玉近旁。
红光造成的地动带得身下土石滑坡,成玉再次坠向刀林,这一次周围没有东西能再让她攀住,生死存亡之际只能主动以右足踩上刀刃止住自己的滑落之势,让自己不至于整个人都滚入刀林中。但那刀刃颇锋,深深嵌入脚掌,成玉不禁一声惨呼。
橙衣少女拍了拍胸口,后怕似的:“幸好我施了静音术,否则让山那边的三殿下听到了你这般惨叫可怎好?”又蹲下来,抬手摸了摸成玉惨白的脸,“很疼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