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没想过连宋能进入这小桫椤境。
但水神,他真的是上天的宠儿,命这样好,无论何时都有好运气。而自己输给他,似乎总是输在命数或运数这种天定之物上。
这种认知让昭曦心底气血翻涌,一时没忍住,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成玉立刻扶住了他,面带担忧地询问:“你没事吧?”她忧虑的神情和关怀的语声都并不逾矩,但这却已足以让静立在对面的水神一张俊面更添怒意。
看着这样的水神,昭曦忽觉有趣,前一刻还犹自怨艾愤懑着的内心忽然松泛了许多,他挑了挑眉,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向连三:“既然三殿下此时出现在了这里,那看来是已找到了失踪的烟澜公主,终于放心了,才有这种闲情逸致顺道来寻阿玉吧?”
“闭嘴。”青年直视着他,声音似淬了冰。
昭曦犹记得在大渊之森时,自己被这嚚猾傲慢的青年气成了什么样,如今能引得青年先行按捺不住在自己面前失态,他当然舍不得闭嘴。像突然想起来似的,昭曦用食指轻轻敲了敲额角:“对了,我差点忘了,一个多月前在大渊之森时,你不是答应过我,只要我告诉了你尊上的下落,你便永远不见阿玉了吗?说起来,你似乎是食言了啊。”
听得昭曦的挑拨之语,青年神色微变,握着玉笛的手向下一压,原本如羊脂白玉的一只手,手背上青筋毕现:“昭曦,你不要太过分。”他沉声,嗓音中含着阴郁,怒意有如实质,周围的和煦春风也骤然降了温,“当日你所言对我有多少价值,你心中自清楚,今日又怎敢怪我食言。”
昭曦微惊,神色变换间,没什么温度地笑了笑:“果然不能小看你。”
但青年已不再理会他,侧身面对着成玉,目光全然凝在她身上,伸出那只未拿玉笛的手向她,声音比之方才不知温和了多少:“跟我走,”他道,往日从不耐烦解释的人,今日却破天荒又补充了一句,“他口中那些事,等出了这异界,我会和你说清楚。”
昭曦冷笑,嘲弄地哼了一声。
成玉却没有什么反应,她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微微垂着头,像是在走神。
青年向前走了一步,又唤了一声:“阿玉。”
被他这一唤,少女才像是回了神。微风拂过,有一瓣梨花随风而至,她的目光随着飘飞的梨瓣停驻在自己的裙角。默了一会儿之后,方轻声地,却又执意地向连宋道:“将军,我们聊聊吧。”
昭曦回避了。
成玉提议希望昭曦回避时,他倒是痛快答应了,但故意又咳嗽了两声,咳出两口血来。成玉没看出来他的故意,有些担忧,让连宋先等等,搀扶着昭曦一路将他送回了竹楼,才又重新回到了溪畔。
昭曦做戏之时,连宋冷眼瞧着他一番作态,倒也没有阻止,然看着成玉和昭曦相携而去,脸色却不由变得晦暗难明,待成玉折返后,极生硬地开口问她:“你其实是自愿和他离开的,是吗?”
成玉刚站定在连宋面前几步远,闻言有些惊讶地抬头,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反问他:“是自愿如何,不是自愿,又如何呢?”
连宋今日一直在生气,成玉是知道的,但她能察觉,他此前生的只是季明枫的气罢了,恼怒季明枫带走了她。可此时,他却像是也很生她的气似的。听闻他的问题,她大概也明白了为何他会如此,但她觉得他没有理由,因此并没有好好回答。
她模棱两可的回答像是让他更生气了,但他仍是克制的,皱着眉头看了她好一会儿,他上前一步,像是不太懂地询问她:“可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要跟他走?”
成玉怔住,接着她沉默了片刻。“你都知道了啊。”片刻后她敷衍地回他。
她并不吃惊连宋知晓了此事,毕竟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隐瞒过,小花知道,季明枫知道,连天步都知道。只是他这样说出来,让她有点措手不及,但也并没有感到羞赧或者尴尬。
青年不满她的敷衍:“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阿玉。”说着又向她走近了一步。
这个距离就太近了,成玉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忽视了青年在发现她后退时紧锁的眉头。她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她很明白被他牵着走的后果。而她今日却是真的很想冷静地和他聊聊正事。
“我们先说说别的事吧。”她静了一会儿,道,“天步姐姐那夜来寻我,说关于如何顺利带我离开而不被朝廷追究,你已有了万全之策。”她抬起眸子,“可以让我听听你的办法吗?”
青年面上浮过一丝惊讶,像是不明白为何她会突然问起这个,但他很快便敛住了那丝惊讶,以及随之而来的对她提出此问的探究。他沉默了片刻,选择了如实回答她:“绛月沙漠会再次迎来一场大洪水。”
成玉立刻便懂了:“这一次,我便不会那么幸运了,对吗?”
不等青年回答,已一句一句条理清晰地道出了他的安排:“我葬身在沙洪中的消息会很快传回朝廷。和亲的郡主不幸于和亲途中罹难,国朝上下自然很是悲痛。乌傩素要维系和大熙的关系,便不会趁火打劫,提出将和亲之人换成腿脚不便的十九皇姐。届时,要指派哪一位公主替代我前去乌傩素和敏达王子完婚,便全凭皇兄之意了。”
她轻声赞叹:“这法子的确不错。”
赞完之后,她轻叹了一声:“原来,将军是真的有办法在保全十九皇姐之余,也将我保下的。”
连宋削薄的嘴唇动了动,然终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眼中仿佛暗藏隐痛。
但成玉疑心是自己看错。她天马行空地想,因为她说的都是真的,所以他无法也无力反驳。但是提起这些并非是为了同他翻旧账,她如今也并不想要看到他愧疚或是痛悔,她就低低解释了一句:“我并不是在抱怨开初之时你不愿对我施以援手。”然后又很轻地、没有什么含义地笑了一下,“因为即便那时候你这样打算了,我也不会接受你的安排。既亲口答应了皇兄和亲,我没有那个脸安然地让别的人去代我受苦。问你这些,只是我有些好奇罢了。”
青年注视着她:“好奇吗?”那琥珀色的瞳仁似暮色下退潮的海,先前的所有情绪皆随着退去的海潮泯然于大海,唯剩下一点哀伤浮于宁静海面。
“人神相恋,为九天律法所不容。”青年突然道,声音有些哑,含着一丝轻微的自嘲,“当然,我并不是个端直板肃的神,因此一向也并不太遵守所谓律法之类。但关于你我之间,我却的确不得不多考虑一些。”
成玉抬头看向青年,有些茫然,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有无尽漫长的寿命,”青年看着她茫然的脸,像是觉得她懵懂得有些可爱似的笑了笑,“可你是个凡人,即便再长寿,也不过能在这世间度过须臾百年。而一百年,对我来说,太短暂了。”
“我想要的,并非须臾之欢,而是与你长相厮守。但若要如此,我们只有两条路。要么我助你成仙,而后带你叛出天庭,四海流浪;或者你仍做一个凡人,但死后去冥司不可饮忘川水,每一世,都等着我去寻你。”
成玉杏子般的眼缓缓睁大了。
青年的目光有些空地放在这小桫椤境的尽头:“这两种选择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我都可以,但却会让你受极大的苦。凡人成仙之苦,你无法想象。而不喝忘川水,逆天改命,将每一世的因缘都交托到我手上,到我无法护你之时,你所需遭受的天罚,你亦无法想象。这两条路,都很难走。”
说完这些话,他像是感到分外疲惫似的,抬手揉了揉额角:“那时候我以为你只是将我当作哥哥,对我来说,你既对我无意,我便不能自私地将你拐上这条必然会受苦的路,所以我做出了选择,从你的人生中离开,不干扰你的命数。”
“原来是这样……”成玉喃喃。
“原本是该这样的,”青年闭了闭眼,“我到如今,依然认为那是很理智的考量。可花非雾告诉我你其实喜欢我,想到你也喜欢我,”他看着她,嗓音干涩低哑,像是愉悦又像是痛惜地笑了一下,“我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再次走近了一步,很深地看着她:“你也喜欢我,所以我才有了奢望,希望你能为我成仙。”
成玉印象中,连宋从没有在自己面前说过这样长的话,有过这样彻底的自白,她一时有些失神。无数种思绪充斥在她的脑海,令她整个人一片混沌。最后,是无处安放的欣悦脱颖而出,一点一点,聚成了一个巨大泡沫,充满了她的心房。那泡沫有七种色彩,华美可爱,但她同时又明白,这泡沫越是巨大可爱,就越易破灭。然后在她不知所措却又潜意识感到悲观的一瞬,小李大夫的几句话突然闯进了她的脑海,令她蓦地冷静了下来,也清醒了过来。
“我对情爱之事,没有什么研究。只是从前为了帮小花,看过一些话本。”她听到自己答非所问地向连宋。
“有个话本里有个故事,说一个秀才在踏青时对一个官家小姐一见钟情,为她衣带渐宽,憔悴不已。但小姐乃朱门所出,秀才家境却贫寒,两家门庭着实相差太过。
“秀才自知这桩事成不了,为此大病一场,病愈后,放下了那位官家小姐,娶了同村一个教书匠的女儿。女孩子叫阿秀,虽是村姑,但也识字,且甚贤惠,嫁给秀才后夫唱妇随,两人也过得很是相得,且和乐。
“我的朋友小李大夫乃是风月常客,点评这个故事,说秀才对那官家小姐是喜欢,但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因只是见色起意的喜欢,所以才能理智地考虑许多,最后选了教书匠的女儿。倘若他真心爱着那小姐,便是行仲子逾墙之举,也是要试试同那小姐能不能有一个将来的。因为爱一个人,就是会那样不顾一切。”
讲这个故事时,她没有看他,目光一直落在溪对岸那棵梨树上,讲完这个故事,才重新将目光移向面前的青年:“我听说过连三哥哥不顾一切的事迹。”
她终于重新唤他连三哥哥。但此时她这样唤他,却并没有让他的心情好一点。他知道她讲这个故事是何意。果然听到她继续:“当初锁妖塔之殇,明知神仙并无轮回,连三哥哥仍义无反顾舍了半身修为,誓要为长依求得一个来生。但对于我,如你方才所说,你其实是能自控的。”
是一些如同含怨的话,但她的口吻平和,语声中并没有含怨的意思。她自己大概也察觉到了这些话容易引起误会,就抿了抿唇,认真地解释了一下:“我并非是在抱怨,也并非不甘心,连三哥哥能告诉我你心底的真实所想,知道你曾为我考虑了那样多,我其实已经释然了。”
随着她换回“连三哥哥”这个称呼,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像是重新拉近了,她终于不再疏离淡漠地看他,又恢复了从前那种近乎纯真的诚挚。她抬眸看向他:“我这样说,只是想让你明白你真正的心意。你真的喜欢我,但你爱的人是长依。所以,我不能为你而成仙。”话罢,她清澈的眼眸里掠过了一些东西,像是感伤,又或许不是。因为她的语声那样笃定,不像是会为此而感伤。
连宋凝视着成玉那双重新变得亲和温柔的眼眸。他喜爱她的亲和温柔,可此时,他却宁愿她像此前那样,是用负气冷漠的语声对他说出那些言辞,因为负气之言绝不会是真心。
他心口生疼,眉头紧锁地看着成玉,许久,很慢地问她:“你觉得,你会比我自己更懂得我真正的心意,是吗?”
她笑了笑:“因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那平静的笑意如同一把利刃,再次扎得他心脏一阵刺痛。他没有反驳,只是道:“是吗?”
成玉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又再次开口:“我承认上次见到你时,还心怀怨愤,所以也说了很多不理智的、情绪化的话。但如今,我是真的释怀了。我不是连三哥哥爱的人,且我们在一起相处,不过数月罢了,于你漫长的命途而言,不过瞬刹,你我之间……着实没有执着的必要。”她淡淡笑了一下,“即使我们喜欢彼此,那也不是多深的情感,你忘了我吧。”又补充了一句,“你很快就会忘记我的,那不会太难。”
“你呢?”他问她。
“什么?”
他今日的问题格外多,像是认真同她讨教:“你认为我们的感情很浅,而且,你觉得你也会很快忘记我,是吗?”
“我……”成玉滞了片刻,最终,她没有否认他的话,飞快地绕过了这个话题,看了眼远处的竹楼,低低道,“季世子会很快将我送回去的,他将我送回去后,连三哥哥你就尽快回朝廷去复命吧,我们都应该回到各自的命途中去,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两人之间极静,唯有一旁溪水叮咚。
她理了理额发,同他确认:“你会答应我的,对吧?”
他看了她许久:“好,我答应你。”
得到了他确定的答复,她点了点头:“那我……”
她想说那我先回去了,以此结束掉这段漫长的、颇耗费精力的,又有些令人伤感的对话,却被他打断了。“等等。”他说。
她停住了,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他轻轻一抬手,一阵风吹过,溪对岸的那树梨花如雪纷落,漫天花雨中,春风似知人意,带着一朵梨花停在他的手心。
那堪与羊脂白玉媲美的一只手微一翻覆,梨花不在,唯余一枚白玉掩鬓卧于掌心。
他再次靠近,以近乎贴住她的姿势,左手搭着她的肩,右手将那新得的掩鬓插入了她的发中。他低沉微凉的声音响在她耳畔:“你的掩鬓丢了一支。”
她的心怦然而跳,这天下,论风雅风流者,果真无人能出他之右,简单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能让人轻易喜欢上。她想她方才是说了谎,他会很快忘掉她,但是她却不能。她到死也不会忘记他,只是他们之间,真的无缘,也无分。
他的手在她的发鬓上停了一瞬,然后沿着她的额际,来到了她的眼角。
他像是想最后为她拭一次泪,但这次她表现得太好,即使是最后一次道别,也没有落下泪来,只是眼尾有些泛红。他的手指滑过那泛红的眼尾,停了一停。然后他退后了一步,轻声道:“我走了。”
她按压住盘桓在心底的那一丝隐痛,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嗯。”
成玉目送着连宋离开的背影,想着这次离别之后,大约真的一生都不能再见了。
但这是最好的结局,这样的安排对谁都好。
她闭了闭眼,转过了身,毫无犹疑地向着前方的竹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