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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放不下的确是放不下,但也只是有一些放不下罢了。国师听懂了这话,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他今夜四处寻连三,目的原本就只有一个,便是将成玉的命卦告知给他,就是否帮一帮成玉这问题寻他一个示下。既然三殿下表明了态度,他的事也了结了,可以回了。

雨虽已停,风却凄凄,国师打了个喷嚏,正打算告辞离去,却忽逢一人从他身后蹿出来,闪电一般擦过他身侧,扑通一声就跪进了内室。

女子的凄楚之声和着窗外凄风一同响起:“郡主既有如此磨难,还求国师大人和将军大人救救我们郡主!”

国师瞪大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花娘子?”

来人正是花非雾。

今夜虽是凄风寒雨,却挡不了青楼做生意,直至寅时,琳琅阁中欢宴方罢。小花却一时半会儿睡不着,辗转反侧后拎着那个装着残经和香包的小包裹来到了十花楼。既然她见不着连三,这经页和香包也就没了用途,放在琳琅阁中徒令人生愁,她便打算今夜将它们还回去。然现身于楼中时,却碰到国师也刚飞身而下,她本能地躲进了转角,没想到连三也在郡主房中,更没想到的是国师竟带来了那样的消息。

小花以头触地,长跪不起,求人的姿态很虔诚。这小花妖如此讲义气,令国师心生敬意,不由上前一步提点并规劝她:“非是我们不想救郡主,你也是个花妖,应该知道凡人有凡人的命数,贸然相扰,恐有后患。”

但国师其实高估了花非雾,小花还真不知道这事,有些懵懂地抬起头来。

国师一看小花这样,懂了。他一边纳闷小花一个花妖,这种基本常识都不明白她是怎么长这么大的,一边叹着气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让贫道相帮郡主,这很简单,但贫道不是郡主的贵人,贸然干扰了她的命数,后患如何,贫道着实无力预测,也无力把控,更无力承受,不如就让郡主顺命而活罢了。”

小花凝眉做思索状,国师其实有些怀疑,这花娘子一看就糊里糊涂的不聪明,难道那漂亮的小脑袋瓜还真能思索出点儿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不成?

就见花娘子看了自己一眼,又看了转过身来的三殿下一眼,然后将目光定在了三殿下身上:“此前,我以为将军不过就是国朝的将军罢了,但今夜听闻国师与将军之言,方知将军并非此世中人,便连国师大人亦对将军尊敬有加,那么我猜想,干扰郡主命数的后果,国师虽无法承受,但将军应该是可以承受的吧?”

国师讶然,这傻傻的花娘子居然误打误撞抓住了华点,的确如此,天君的小儿子,便是违了天庭重法,刑司处大约也能通融通融,与自己这等白身证道之人自然不同。

冷风自门口灌进来,吹得那琉璃灯碗里的烛火摇摇欲灭。

连三找了个配套的灯罩,将那烛火护在灯罩之下,然后在桌旁坐了下来,方看向仍跪在地上的花非雾:“国师夸大其词了,”他蹙了蹙眉,“帝昭曦的品行并不至于那样,有他在阿玉……”他停了停,绕过了那个名字,改口,“有他在她身边,她会平安无事,无需我插手什么。”

这一番令人定心的话却并没有安慰到花非雾,小花拧紧了眉头:“可我不信他,我只信将军!”

连三笑了笑,是有些不耐烦的意思了:“你不信他,却信我,但我和他,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不同。”语声里含着一点不易让人察觉的讥嘲。

难得小花竟听出了那讥嘲,急急辩驳:“你和他当然不一样,我信将军,是因为郡主她喜欢将军,将军是郡主唯一所爱之人,郡主信任将军,我自然也信任将军!”

一语落地,房中一片死寂,那飒飒拂动树叶的风声,刻漏的滴水声,都像被寒冰封冻住了似的,在这一瞬间戛然静止。

好半天,连三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响起:“你……在开什么玩笑?”他脸上那冷淡的笑意隐去了,双眉紧蹙,因此显得眉眼有些阴沉,但那眸光却并不凌厉,倒像是含着怀疑和无措。

小花振声:“我没有开玩笑!对了,有这个,”她手忙脚乱地打开手边那个小包裹,取出两页残经和一只香囊,“这是前一阵将军你出师北卫时,郡主以指血为墨,抄来为你祈福的经卷,而这个是她特地为你做的香囊……”小花蓦然想起,又从衣袖里掏出一面小镜子,急急道,“对了,还有,郡主离京前,我因舍不得她,故而每次见她都将和她相处的画面收进了这面小镜中。郡主喜欢你是她亲口所诉,将军若不信,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小镜中银光乍起,投映到半空,随着那银光淡去,半空有画面浮现。

小花轻声:“这是郡主在平安城中的最后一夜。”

腊月十六夜是成玉留在平安城的最后一夜。

是夜月如冰轮,圆圆的一盏,半悬于天。

因次日成玉便要离京,花非雾着实不舍,故而冒着寒冻,漏夜前来十花楼,想再见她一面。

小花找到成玉,是在十花楼第十层的楼顶上。成玉裹在一领毛披风里,盘腿坐在屋脊上,拎着个酒壶正在那儿喝酒,脚边放了只小巧的炭炉,应是被打发走的梨响不放心留在那里的。

雪虽停了有几日了,然陈雪积得厚,只化了皮毛,这外头仍是天寒地冻,一只小炭炉其实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小花担心成玉被冻着,上前第一句就是劝她下去。成玉醉眼迷离地看了眼小花,语声却很是清醒:“你别担心,我就是上来,最后再看看这城。”微有惆怅似的,“终归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想想其实有些舍不得。”

成玉喝醉了才会爬高,小花在这屋顶上找到她,原以为她必是醉了,但此刻听她说话如此清明,又有些不确定。同时,情感丰富的小花还被成玉两句话说得伤感起来,想了一瞬,自告奋勇道:“往后要是你想念故土,就召唤我,我带你回来探亲!”

成玉就笑了,笑了会儿却垂下了眼,将那笑意敛住:“不用,你若是修炼精进,可日行万里了,那偶尔带小齐和小李来乌傩素看看我就行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平安城里,其实也没有几个我惦念的人。”边说着这话,未拎酒壶的那只手里边把玩着一个东西。

今夜成玉说话,一句一句,皆是云淡风轻,但句句都令人难过。小花傻是傻了点,情商还是可以,不欲表现得悲伤更增离愁,转移话题地看向成玉手中,故作轻松地:“咦,你手里那是个香包吗?”

发问令成玉怔了一下,不自觉地松开了左手,像是自己也不知道一直捏在手中无意识把玩的是个什么物什一样,低头看了一眼。小花也就看清了,那的确是只香包,藕荷色锦缎做底,以五色丝线绣了盏千瓣莲。此莲名若其实,花瓣繁复,最是难绣,但那香包上的莲盏重瓣锦簇,白瓣粉边的色彩如同晕染上去,栩栩宛在眼前,一看便是成玉的手笔。小花心中一动,脱口而出:“这香包,应该不是绣来自用的吧?”

成玉的神色蓦然一僵,一时没有回答。

小花目光一顿,又注意到了炭炉炉脚边散着的几页经书,捡起来一看,吃惊道:“这是血经啊!”小花掏出一颗明珠来,借着明珠亮光,认真地翻看手上的残页,喃喃,“这字……这是你抄给……”小花陡然领悟,住了嘴,抬眼看向成玉,然终归没忍住,“这……这怎么有些像是被烧过似的呢?”

成玉垂眸半晌,再抬眸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重将那香包握住了:“没什么,原本也是要将它们烧了的,喝着酒就忘了。”小花还没反应过来,她已将那香包投进了炭炉中。

小花脑子虽然转得慢,手却挺快,一把将那香包自燃着零碎火星的银骨炭上救了回来。小花拍抚着香包上被火星舔出来的一小点焦斑,一脸心疼:“我没猜错的话,这香包是专门做给连将军的,这血经也是特地为他抄来祈平安的吧?”

听得小花此言,成玉有些发怔,过了会儿,像是反应了过来,容色就那样冷了下去:“是或者不是,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小花讷讷:“一看就是用了心的东西,这么烧了,不觉得挺可惜吗?”

似乎觉得小花言语可笑,一丝凉淡的笑意浮上成玉的唇角:“有什么可惜呢?”她轻声道。看着小花怀里的残经和手里的香包,“反而它们的存在,让我显得既荒唐又可笑,这样的东西,难道不该烧掉吗?”

小花心里是不赞同的,不禁试探:“我始终觉得,你和连将军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小花对自己那套逻辑深信不疑,“因为照你此前同我所说,将军他不是亲过你吗,那他肯定……”

成玉打断了她的话:“他只是见色起意罢了。”见色起意,这是多大的羞辱?这句话出口,像是难以忍受这种羞辱似的,她抬起右手,又灌了自己几口酒。

小花看着成玉冷若冰霜的面容,不知该说什么好,生平第一回 感到了自己的口笨舌拙。这种时候,好像什么都不可说,也不该说。她叹了口气。

但小花确实也是个人才,叹气的当口还能趁着成玉不注意将那残经和香包藏进袖中。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它们藏起来,本能地便藏了。

三更已过,这银装素裹的夜,连月光都冻人。酒壶里最后一滴酒液入口,成玉将那空壶放在脚边,平静地坐那儿眺望了会儿远处。

当小花再次鼓起勇气想将成玉劝下去时,却瞧见静坐的成玉毫无征兆地落了泪。两滴泪珠自她眼角滚落,很快滑过脸颊,跌进衣襟,徒在面庞上留下两道细细的水痕。成玉并不爱哭,几年来小花从未见成玉哭过,就算失意这一段时日少女心事沉重,她看上去也是淡淡的,让小花一度觉得可能连三伤她也不算深。此时却见成玉落泪,小花内心之震撼可想而知,不禁喃喃:“郡主……”

成玉仿佛并不知道自己落了泪,轻声开口:“香包赠情郎,鞋帽赠兄长。那时候他一定要让我给他绣一个香包,彼时我不懂,只以为他是逗着我玩。后来自以为懂了他的意思,想着他原来是想做我的情郎吗。开开心心地绣了那香包,边绣边想,待他得胜回朝,我将它送给他,他会有多惊喜呢。”她停了停,脸上犹有泪痕,唇角却浮出了一个笑,那笑便显得分外自嘲,“原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罢了,他的确从头到尾只是逗着我玩。”

小花听到此处,心疼不已,但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见成玉侧身又去拿酒,忙劝道:“酒虽也算好物,却不宜多饮……”奈何小花此人,心一软,声音也便跟着软,软软的劝止根本没有被成玉听入耳中。

成玉开了另一壶酒,喝了一半,再次怔怔地看向远方,良久,用执壶的那只手抵住了额头。她闭上了眼睛,有些疲惫地喃喃:“他让我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那会有多开心,却又那么快将那些东西都收了回去。他骗了我。”她轻声地对面前唯一的听众倾诉,“小花,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呢,我多希望我从来不懂。”

小花心口一窒,终于想出了一句安慰的话:“若是这么伤心,那不如忘掉也好吧。”

成玉静了良久,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嗯。”

“时候不早了。”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声音仍很清明,像是没有喝醉。但小花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成玉真的是喝醉了,所以她才会在自己面前哭,才会说那些话。她赶紧站起来,想要扶一扶成玉,却被她推开了。

月色荒寒,夜色亦然,成玉摇摇晃晃地走在屋脊上,背影孤独幽静,透着一丝不祥的悲凉。

菱花镜中的画面在此时消失。

国师一直注意着连三,见今夜一直波澜不惊的三殿下,在成玉的身影出现在菱花镜投射出的幕景中时,那淡然完美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而当成玉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香包投入炭炉,自嘲地说它们的存在反而让她显得荒唐又可笑时,三殿下的面容一点一点变得煞白。

三殿下反应这样大,让国师感到吃惊且不解。他不能明白,听到郡主远嫁、乃至失踪的消息,在消化完后都能疏淡以对的三殿下,为何看到成玉的一个侧影、听到她半明不白地承认对他的喜欢,便会如此震动。

他当然不明白。

于连三而言,所有理智的安排、清醒的决断,以及基于此的那些疏远和所谓的一刀两断,都建立在成玉并不喜欢他的基础上。他从来没有想过,成玉竟对他有情,她是喜欢他的。

她喜欢他,可他却对她做了什么?

其实早在那夜她前往国师府隔着镜池执着地问他是否曾有过许多美人时,他就应该察觉到的,否则她为何要在意他过去是否有过女人?可他是怎么回答她的?他说是,没有任何解释。而当她颤声问他她是否也是一个消遣时,为了使她死心,他居然没有否认。在那之后,他还自顾自做出同她一刀两断的决定,任她远嫁,不闻不问亦不曾管。今夜国师前来告知他关于她失踪的消息,他甚至自以为客观冷静地将她推给了帝昭曦……

脑海中那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的线,啪的一声,断得彻底。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他控制不住,不禁扶住了一旁的桌角。

她一边落泪一边对花非雾说:“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呢,我多希望我从来不懂。”

泪水细细一线,挂在她绯红的眼尾,飞掠而出,拧成一把无形的丝,细细密密勒住他的心脏,令他痛不可抑。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呢,我多希望我从来不懂。

她酒醉的哭诉虽伤心,却很平静,但他从那平静的语声里听出了血泪的味道。声声泣血,一字一字,是在剜他的心。

国师瞧见三殿下苍白着一张脸一言不发,转身踏出了房门,在踏出门槛之时,竟不稳地绊了一下,扶了门框一把才没有摔倒。

国师在后面担心地唤了一声:“殿下。”

门外已无三殿下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