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昭曦的识海之上,忽有玄晶高墙拔地而起,将记忆的磷火隔挡于高墙之内。高墙之上顷刻架起了万千弓矢,三殿下反应极快,一个闪身,在箭矢奔袭而来之前退出了人主的意识,徒留下身后箭矢浩浩荡荡,将人主的识海搅动得水暗天昏。
而寒冰榻上,早在第一滴忆川之水入喉之时,昭曦便醒了,只是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看顾那些被忆川之水润泽后、似春笋一般破土复苏的记忆之籽了,故而虽察觉到了连三潜入了他的意识,一时却也无力筑起心墙,将他阻挡于识海之外。
眼看更多的秘密就要暴露于人前,他终于蓄足精力夺回了自己意识的自主权,在那一刹那,进入轮回前的数万年记忆、轮回以来的这十八万年的记忆,以及此世今生作为季明枫的记忆,这所有一切破土而出成为磷火的旧日光阴,忽地化作了一片宏大的光,回归并凝合在了黄金盔甲所覆盖的这具躯体里。
昭曦想起了一切。
在连宋不曾看到的他的记忆中,他曾觑见过祖媞的真容,那世间难见的美貌使他震动倾倒,令他愈加深陷进这段没有结果的爱恋。
后来,在临近若木之门开启的时日里,他再次听祖媞提及了那位令她动了尘心的神祇,她说他会是新神纪的水神。可少绾涅槃,若木门开,人族徙居,祖媞献祭,九天之巅墨渊封神,新神纪开启,他等了三万年,带着嘲弄和不甘,想看看她一心等待的水神将何等不凡,但水神之位却空待了三万年。
再后来,在没有她存在的这个世间,他待得烦了,甚至开始怀疑她是否会真的再化光复生,他难以挨受寂寞的枯等,于是将仙体留在了他为她修建的墓冢里,转身去了冥司,入了轮回。
再再后来,便是浑浑噩噩的、无终的轮回。那为八荒期盼了数万年的水神也终于在这期间得以降生。而在他不知第多少次作为凡物轮回的旅途中,他同彼时尚且年少的水神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那时他却无知无觉,竟忘了曾想要同少年一较高下的不甘,那一小段记忆,也只作为一枚小小的碎片,散落于他数千世的轮回之旅中罢了。若非忆川之水,怕是此生再也难以重拾。
如今,一切都很明白了。成玉便是祖媞。而水神,是连宋。
其实,自己和尊上终归是有缘的,他想,否则他二人怎能在这茫茫轮回里于千万亿凡人之中相逢相识呢?
七千七百二十四次转世,他在这轮回中混混沌沌飘荡了这样长的光阴,如今,终于等到了她的复生。
但,既然是他和她有缘在先,上天却又为何在此时让水神临世?
回忆过往,他确定连三绝不知成玉的身份。那么这位水神将他自轮回之中唤醒,且趁他不能反抗之时进入到他的识海之中探看他的过往记忆,究竟是想要知道什么呢?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水神。”兴许数万年不曾使用过这具身体之故,嗓子锈住似的,嗓音有些哑。他动了动关节,国师欲上前搀他,被他抬手挡开,自个儿撑身坐了起来:“我着实没有想到,”他看向几步开外坐在一张玉桌旁的白衣青年,“新神纪之后,让天地等待了数万年的水神,竟是你。”
作为季明枫时,他便极不喜他,而今往日记忆复归,情敌相见,更是眼红,他冷然道:“当日若木门开,人族徙居至凡世,祖媞神和你们的墨渊神曾重新确立天地的秩序,严令八荒之神无有天命不得入凡与人族相交,而今水神阁下竟在凡世如此肆意妄为,不知却是遵了何等天命?”
他先发制人,说的并非只是连宋入凡与凡人相交之事,更有连宋唤醒他这桩事,他一概地将它们定义为肆意妄为,因他知晓连宋唤醒自己必然有所图谋。而他要让这位水神明白,即便是他费了心思使他回复了正身,他也不承他的情,非但如此,他还可以问他的罪。因此,若他足够聪明,便不要妄图以此人情相胁,从他这里交换什么了。
年轻的水神目光中透出了然,显然是听明白了他话中之意,却淡然道:“人主已有数万年不曾监管过人族之事,那便是不再称君于人族,既然如此,那天地或凡世,乃至本君之事,尊者还是不当过问得好。”
昭曦蹙眉,作为季明枫时,他多少领略过连三的脾气:傲然自我,不好相与。可此次是连三有求于他,按照常理,不说向他低头,待他客气一些才是应循之道。“阁下有些狂妄了。”他斥道。
青年唇角抿起了一点笑,不以为意似的:“尊者嗓子不好,就不必再同本君绕圈子了。”他漫不经意扣着桌上的茶托,并没有什么尊老爱幼的意思,偏他气质平静疏冷,倒将一身锋芒都掩去了,看起来居然是个讲道理的样子,“唤醒尊者并非是为了帮你,故而你不必多虑,本君也不觉你欠了本君什么情。唤醒你,”茶托嗒的一声,“是为了同你做一笔交易。”
昭曦忽有不妙预感,他试着运了运力,果然感到灵脉不通,四体凝滞。这才明白面前这人在为他凝魂换体之时封印了他的法力。空有人主之魂和不灭仙躯,却无丝毫法力保护它们,这是一桩不可想象之事。连三的确可以同他做交易,他的筹码很足。
做了数万年受人尊崇的姑媱山神使,无须说人族,便是神魔妖鬼四族,也从没有人敢触他的霉头,今日竟在连三身上栽了这样的跟头,昭曦第一反应是愣住了。他再次运力,身体却依然无所回应,双肩一下子倾颓,他倍感狼狈,再好的修养也忍不住愤慨:“新神纪的神族们可知,他们盼望了多年的水神却是这样一个乘人之危的卑劣人物?”
被他斥作卑劣,青年也没有什么喜怒:“八荒皆知,本君是不太好打交道。”他微抬了抬眼皮,“可喜的是,有一桩尊者必然知晓之事,本君亦想知道,只要尊者将此事告知本君,从今往后便再不需同本君打交道了。”
这算什么可喜之事,昭曦按捺住心中怒意:“你方才用藏无探过我的记忆。”他明白过来,蹙眉疑惑,“你究竟想要知道什么?”
青年的手指依然扣着茶托:“祖媞神的下落。”
六字入耳,昭曦脑中蓦地嗡了一下:这人竟发现了尊上复生之事;他果然不知成玉的身份;但他为何要寻找尊上,难道他已得知了尊上和他那段命定之缘?
许久,昭曦开口,嗓音发寒:“你和她……你知道了……”他猛地打住,“你,如此处心积虑寻觅尊上下落,目的何在?”
青年看了他好一会儿,若有所思:“看来尊者不欲让本君知晓的事还挺多。”但他也并不对此感兴趣似的,不再就此多言,只道,“祖媞神虽复生了,但未归正位之前形魂皆弱,无须本君言明,尊者作为她的神使,自该知道天地间有多少人觊觎她吧?本君如今,不过是想做一桩好事罢了。”
都是聪明人,话不用说得太过寡白,彼此便都能了解对方之意。确然,天地间对祖媞心怀不轨者众,可如何确保眼前的青年不是其中之一?目下有殷临守在尊上身边,她其实不会有事,但倘若让这位水神知晓了她的身份,又会生出多少枝蔓……念及此,昭曦微微肃神:“尊上乃无垢之光神,世间打她主意的不良之徒的确甚多,对此尊上也早有预料,因此才会点化我们四位神使常侍在她左右。保护尊上是我们神使之职,便不劳水神费心了。”
“尊者怕是理解错了本君的意思,”玉桌旁的青年勾了勾唇角,似乎是个笑,但因面色淡然,只是唇角微动,那笑便显得有些怠慢,“关于护佑祖媞神这件事,本君并不是在征询尊者的意见,本君是在同尊者做交易,”言辞不疾不徐,话中威压却深,半点不给人面子,“交易的意思是,只有让本君帮上这个忙,尊者才能拿回你被本君封印的法力,尊者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昭曦并非容易被人激怒的脾性,奈何青年气人的本事高超。“你这黄毛小儿,”昭曦寒声相斥,“安敢迫我辱我至此?!”
青年根本不当回事:“本君对尊者,已算很礼貌了。”他似突然有了一点额外的谈兴,“平日里当本君想要强迫人的时候,喜欢将人用捆仙锁锁在石柱之上用刑。”食指不置可否地敲着手中玄扇,“九重天上处罚犯错的神众,并不只有粗蛮的天火和雷刑,也有一些复杂精致的刑罚,刑司没人掌管的时候,本君兼过几十年主事,对每一项刑罚都有研究。”
这是个威胁。
“你……”昭曦捂住胸口,被气得仰倒,如果法力在身,势必立刻要和他厮打起来,然形势如此,只能强行忍住,“无知竖子,”郁气终是难咽,他冷笑,“你就没有听你的前辈神尊们同你提起过,人主帝昭曦是个软硬不吃的硬骨头?若是认为酷刑加身,我便能对你言听计从,你尽可试试!”
青年考虑了片刻,笑了笑:“本君方才想了一下,也没有试的必要,尊者同本君,其实不必走到那一步。”他淡然道,“天道所限,本君不能无故诛仙,尊者既不惧酷刑,用刑到最后,本君其实只能将你放了。但若你我走到那步田地,尊者身上的封印,本君是绝不会动手帮你解了,你便只能等到祖媞神归位那日让她帮你解印。”他看着他,目光沉静,“但没有法力护持仙魂仙体,你能不能活着等到那日,会是一个问题。”
昭曦心中发沉,他缓缓道:“我不信这世间只你和尊上二人能解开此印。”
“你说得对,”青年淡淡回答,“其实洪荒上神们皆可解此封印,但此印乃我所下,他们不会惹这个麻烦。”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青年补充,“你的那些同僚神使们,譬如殷临,便不用指望了,他解不开。”
悬在半空的心直直坠下去,昭曦整个人都震了震,这一刻方明白,面前这怄人本事已臻化境的白衣青年,不仅是傲慢难搞而已,无论是心性、手段还是修为,都不可小觑。是他方才轻了敌。
因祖媞之故,他的确对连三不满,但他内心深处其实是倨傲的,从没有将这位新神纪之后才降生的年轻水神看在眼中。他有时会控制不住嫉恨他,但也不过嫉恨他的天运罢了,他从不认为这年轻的神祇能在神力之上胜过自己。虽是天地同盼的水神,天资或许极高,但天资再高,年岁摆在那里,修为能有几何?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他看来如同黄毛小儿的年轻孩子,在他身体里种下的封印,竟然唯有洪荒上神可解。他生生给他制造出了一个软肋,而他竟的确不得不受制于此。
他压下胸中的浮躁和郁怒,抬首打量面前的青年,第一次生出了忌惮之心。
许久,趺坐于榻上的昭曦认命似的闭上了双眼,万般念想飘过心海,他终于选择了让步:“今次是我技不如人,我认了。”他才苏醒不久,精力本就不济,与连宋对峙到此时,选择认输的一刻,心中绷紧的那根弦猛地断裂,面色便显得颓然疲惫。他停了一会儿:“既然你说这是一桩交易,那应该还有商议的余地,对吧?”
青年颔首:“自然。”
他静坐了许久:“我有两个条件,若你答应这两个条件,我如你所愿。”
青年满意于他的屈服,大约也意料到了他会另有要求,抬了抬手,示意他讲。
他缓言:“第一条,你需立下噬骨真言,永生不会伤害尊上。”噬骨真言乃大洪荒时代的一种咒誓,立下誓约之人若违背誓言,将受天火焚骨之痛,一日被烧上一次,直至仙骨被天火焚尽,惩戒才算止息,是令人闻之胆寒的毒誓。
青年没有立刻对这立下恶誓的条件表达态度,只道:“第二条呢?”
“第二条,”昭曦顿了顿,“是我的一点私事。”他迟疑了下,是不惯将心事宣之于口的踌躇,但那踌躇只是一瞬,他坦言道,“今生我在这尘世之中还有一段缘分未了,需要你成全,”话既开了头,也没有那么不容易道出,他流利地继续,“你一心执着于护佑我姑媱之主,此间凡世尘缘,应该不太在意。但我身为人族,天生便比神族更重七情,断然无法舍弃已在此间结下的缘分。”他看向青年,直言相告,“我心悦红玉郡主,作为季明枫时如此,如今虽复归为人主,悦她之心亦然。我欲求娶她,但阿玉对你显然很是亲近依赖,因此我需要你立誓,在阿玉有生之年,绝不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洞中静极,青年许久没有说话,这情形与他们方才很是不同。适才无论他说什么,青年总能立刻有所反应,游刃有余地将他逼至下风。漂亮的年轻人,生得万事都不在眼中似的傲然淡漠,又极有城府,话不多,却句句戳人肺腑。他真是讨厌他。此时见他面色空白,似僵住了似的,昭曦心中竟有些痛快。从苏醒到目下,在这青年面前他一路狼狈,此时,才终于找到了一点居于上风的从容之感。
他凝视青年片刻:“据我所知,你原本便在躲着阿玉,我只是希望你今后也能一如既往,这对你而言,应该不难。”
洞府中原是以巨烛照明,有风拂过林中,树叶沙啦作响,那风幽幽荡进洞里,缠绕上烛火,一股至死方休的劲头。烛光不耐缠绵,倏然熄灭,洞中一时暗极。青年开口:“即使我再也不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喜欢你。”没有再故意惹人生气地自称本君,但嗓音中也听不出什么格外的态度和情绪。
这句话自然令昭曦不愉,但不知为何,青年语声虽淡,他却能感觉他也未必好过似的,因此压下了反唇相驳的**,只淡声道:“她喜欢不喜欢我并不重要,她心肠软,我以精诚待她,终有一日令她金石为开亦未可知。水神不是一向不爱兜圈子吗,此时为何纠缠这些不相干的事,我只想知道你会否答应我的要求。”
一直站在角落里没什么存在感的国师点燃了靠近寒冰榻的一支白烛,洞中终于有了光。国师掂量着火折准备点下一支时,不知看到了什么,怔然收了手,重新立回了角落。
洞中此时仅有一支烛火照明,远离床榻的玉桌和玉桌之旁的青年被笼在了一片阴影中。看不见暗影里青年的表情,只听他忽地开口:“过去的数十万年中,尊者不是都思慕着祖媞神吗,为何此生便非成玉不可了?”
昭曦一窒,他对祖媞之心从未变过,不仅未变,数十万年的执念还使得渴慕她成了一种本能,让他即便忘怀一切转世重生,亦会对她动心生情。但当然不能将这一切坦白给青年,因此他只是微讽地抿了抿唇角:“你不是从我的记忆中看到了吗?她不可能接受我。当然,”他淡淡道,“也有更多你并未看到的事,所以你不知道,我早已明白我与她之间有天堑鸿沟,我生于人族,是个凡人,其实本该匹配一个凡人。”
“匹配一个凡人。”青年重复了一遍这六个字,声音里有了情绪,冰似的冷,“但你可知你虽生于人族,却并非普通凡人,你拥有漫长的寿命,与神无异。”语声自阴影中来,便也像覆着一层阴影似的,“而你竟然说你要精诚所至,让她金石为开。若她果真爱上了你,然后,你要怎么办呢?”
昭曦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糊涂人,此刻却也不太懂青年是何意,他皱眉道:“然后,我自然是要娶她,与她相守。”
听闻他的答案,青年像是觉得他极为幼稚可笑似的:“尊者是因轮回得久了,故而连目光也变得短浅了是吗?让我来告诉你,然后会怎样。然后,”他语声森寒,“不出二十年,她会发现自己日渐衰老,你却青春仍在。于是终有一天,她明白了你是神,寿命无终,她根本无法与你长相厮守。届时你猜她会如何?”
昭曦没有立刻回答,青年所做的一切假设,都建立在成玉是个凡人的基础上。但她并非凡人,若他果真能让她爱上他,何愁二人无法相守,他需要担心的只是待她回归正位后将依然选择天命,但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呢?他有些走神。
“她会很痛苦,”青年不在意他的走神,也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她不会接受只能与你有一世之缘,故而待她百年后进入冥司,她会拒绝喝忘川水,会选择带着记忆挣扎在轮回中。然后,在反复的轮回里,于她而言,永远有三分之一的时光在成长,三分之一的时光在衰老,每一段人生,她都有三分之二的时光沉浸在和你不般配的痛苦中,为此受尽折磨。”那冰寒的语声中更添了一层阴郁,“你觉得她能为你坚持几世,你,又能眼看着她痛苦几世?”
这原本是不需要思考的问题,因这一切根本不可能发生,但若成玉果真只是一介凡人……昭曦蹙眉:“为何要让她轮回,为何不助她成仙?”
“好问题。”青年笑了一声,“尊者不是很熟悉新神纪后天地的秩序吗,难道不知人族修仙,历尽磨难铸得仙体后,需断绝七情灭绝六欲方可得证仙籍?”他显得极厌憎又极不耐烦,“你难不成还梦想着能与她在九天之上共结良缘?”
昭曦没有说话,双目凝向青年静坐之处,然后他站了起来,手扶着半人高的烛台,将唯一的烛光移到了洞府正中。
明光终于够到青年所在之处,于瞬息之间驱散了笼罩着他的暗影,昭曦终于看到了青年的脸。其实同先前并没有什么区别,依然当得上“古井无波”四个字,只是此时古井之上有潇潇雪下,青年的眉目之间含着冰。
昭曦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我其实有些好奇,这些话,你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你自己听,这些问题,你问的是我,还是你自己?”然后他看到青年执扇的右手猛地一握,带得扇柄向下一压。
有光,果然很好,昭曦想,这嚚猾青年的内心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揣测了。他了然道:“你喜欢她。”可得出这个结论,他自己都不太相信似的,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你居然也喜欢她。”
连宋如何待成玉,作为季明枫时,昭曦一直看在眼中。的确,有一阵子连宋很宠成玉,对她几乎有求必应。大约也正是因此,成玉才那样黏他。那时从冥司归来,一度,昭曦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再不能赢回成玉的心意了。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连宋会开始疏远成玉。
他比成玉更明白这世间之事。知晓世间有那种风流纨绔的男子,女人于他们而言不过玩物调剂,他们易为貌美的容颜动念,但着实没有长性。他深深以为,连宋亦如是。成玉生得那样,即便是连宋,为她的容貌所吸引也很说得过去。但薄幸的纨绔们历来如此,再美的容颜,也不过能让他们新鲜片刻、驻足一时罢了。
平安城中早就流传着连宋的风流之名,他新鲜够了,腻了她,故而疏远了她,这其实说得过去。在成玉为此纠结和痛苦的那些时日里,昭曦一方面恨连宋欺骗玩弄于她,另一方面却又隐秘地为此而感到庆幸。
但所有这些关于青年的不堪设想,居然不过是他满含偏见的揣测,被他视作纨绔的水神,竟真心地喜欢着成玉,那些疏远躲避她的行为也并非是腻烦她后的伎俩,而是因仙凡有别,这才是水神的真心。
昭曦却无法接受这样的真相。若连宋果然爱着成玉,自己便不该欺瞒他成玉的身份,且为了成玉好,他还该竭力促成他二人的缘分。但,他又如何甘心呢?他揉着额角,尝试着说服连宋,也说服自己:“不对,你并非真正地喜欢她,真正喜欢一个人不是……”
青年却打断了他:“我们已经说了太多的题外话。”像是有些厌倦似的,“这些话说得再多也不会有意义。”那凉薄的唇绷成了一条直线,烛光之下,唇色极淡,因此显得分外无情,“你的要求我全都应允,我可以永远不出现在她面前,不过你最好也不要再去招惹她。”他抬起眼帘,“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祖媞神的下落了吗?”
昭曦重重按了一下太阳穴:“你不是确信就算没有你,阿玉也不会喜欢我?此时又何必多此一言,让我别再去招惹她?”
青年勉强忍耐似的冷声:“随你。”
昭曦放下手指,目不转睛地看向青年。他的确并非真正地喜欢成玉,他想,否则怎会答应与她永不再见,如此轻易地向自己妥协。既然如此,那即便选择瞒骗于他,也不算因一己之私,阻碍一段良缘了。
他停了一会儿:“当日尊上献祭混沌后,曾留下一口灵息,灵息化为了一枚红莲子。她曾说过,以昆仑虚中的灵泉浇灌莲子,只要浇灌得法,莲子将会很快长成,再世化神。”
“因此我将莲子送去昆仑虚交给了墨渊上神。墨渊上神将它种在了南荒,至我入轮回之时,未曾听说那枚莲子是否长成,而今它如何了,我却不知。”
每一句话都是真话,便是连宋有意挑错也挑不出什么,这的确也可算是祖媞的一种下落。
但若是青年不满意,逼问他祖媞的现世踪迹,他该如何回答?昭曦在心中飞快地盘算,无论如何是不能告诉他真相的……
“原来如此。”在他尚且犹豫不决之时,青年却开了口,也听不出来是信了还是没信,但像是知晓这已是能从他口中得到的最好答案似的,他并没有尝试再多问什么,而是压了压扇端,为这一番长谈做了个了结,“此林中有一口灵泉,灵泉中泡三个时辰能涤尽浊息,尊者且去,三个时辰后本君来为尊者解印。”
直到被国师送到洞口,昭曦还有些不真实之感,他本已做好了准备,将会同这巧诈机变而又城府极深的青年再交锋数个来回,不想这事竟这样就了结了。他在洞口停了停,国师垂目看了眼他手中握着的那份地图。那是国师方才亲手呈递给他的灵泉地图。国师微咳,跟着连宋称呼他为尊者:“尊者可是看不大懂这份地图?”他惭愧道,“贫道画得是简略了些,”又热心道,“要么贫道亲自领尊者前去吧!”
昭曦抬手止住了国师,转身面向洞中,看到青年仍保持着方才的坐姿,垂眼不知在想着什么,微光之下,那表情竟似冬季湖面的薄冰,寒冷、坚硬,本质却很脆弱似的。昭曦一时有些恍惚,他突然想起了曾在轮回中所见的连三。
那一夜是凡世的上元节,远处有热闹灯市,他所在之处是一个寂寞孤塘。他是一尾鲤鱼。连三是在后半夜出现在荷塘边的,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可人的青衣少女。
那少女娇声抱怨:“青鹤明明说上元节时凡界做灯会,必然会展示那种极美的冰灯,可我们已去了五处凡世,都没见着那种灯,殿下,是青鹤在胡说还是我们走错路了呀?”
少年答非所问:“的确,已走了五处了,你不累?”
少女嘟嘴:“是有些累,可我就是想看那种灯嘛……”
少年瞥了一眼身旁的孤塘,忽地抬了抬手中玄扇,池水一震,一只凤凰蓦地破水而出。那凤竟是以池水结成,内中嵌了七彩明珠。水凤绕塘而翔,极是绮丽华美。少女惊喜地啊了一声,旋身化作一只青鸟,一鸟一凤相互追逐,在子时的夜空中嬉闹不休。
然不及少女尽兴,水凤突然化作一片急雨,飒飒坠入土中。青鸟可惜地叫了一声,重化为少女飘落在少年身旁,抱住少年的手臂撒娇:“殿下不愧为水神,做出的水凤真是有趣极了,可也太不禁耍了呀,殿下再化一只给我,我还没有玩够哪……”她大胆地将唇印在少年执扇的手背上,而后脸红地偏头看他,娇蛮又妩媚地小声央求,“好不好嘛殿下……”
少年微微垂眼:“再有趣也不过是个刹那就会消失的玩物,再化一只出来依然只能存于刹那,何必执着呢?”
少女紧紧挨着他,爱娇地将脸贴住他的手臂,细声细气:“可知刹那也有长短,有长的刹那,也有短的刹那。”突然有些感伤似的,用脸蹭了蹭他的手背,轻声道,“就如我和殿下在一起,明知难以永恒,这一段缘分于殿下而言可能也只是刹那,但我也要抓住这刹那,还要想方设法让它长一些,因这刹那多长一尺,于我便多一尺的欢愉,多长一寸,于我便多一寸的欢愉。”她低头再次亲了亲他的手背,“即便你我之缘只有刹那,却也阻挡不了我对殿下的执着心,殿下可爱我这样吗?”
如此深情表白,又是出自如此一位貌美佳人,本应格外惹人动容,但少年却皱了皱眉头,片刻,他将手自少女怀中抽出,淡淡道:“明日便回你的朝阳谷吧,你不应该待在我身边了。”
少女愣住了:“殿、殿下,我、我是说错什么了吗?”方才还嫣红得仿似蔷薇花苞一般的一张脸忽地煞白,“才、才三个月……”她喃喃道,眼泪忽然落了下来,“他们说殿下无情,我本不信,殿下明明那样温柔,可今日为什么突然……”她试着去抓少年的手,泣不成声,“殿下你告诉我,若是我、我说错了或者做错了什么,我会改……”
少年并没有躲开,任由哭泣的少女拽住那素纱袍袖:“你不用改,你也没有错。”他的神态很平静,看着她时甚至很温和,“只是‘刹那’二字于你而言有许多不同,于我却没什么不同,极为短暂的存在罢了,不能恒常,也毫无意义。”他递给了她一块拭泪的绢帕,是妥帖而又有风度的动作,但言辞却透着不自知的凉薄,“你坠入这梦幻泡影雾雨雷电之中太深了,却又不自知,我及早让你解脱,是为你好。”
昭曦紧握了一下右手,自回忆之中抽身。他有些疑惑为何已过去这许多年,此时回忆,少年那时候的言辞和神态竟悉数在耳历历在目。
他凝目洞内,借着白烛的光,仔细分辨连宋的面容,那曾经端庄而含着少许青涩的眉眼如今已全然长成,如诗如画,俊美夺目。年轻的水神,虽气质淡漠,但生得便是一副风流薄幸的模样,合该不将情字放在眼中,一晌贪欢后,所有的缠绵和柔情都风过无痕,自万花丛中蹚过,翩翩然一叶不沾,这才该是他。他对成玉,怎会有什么真心呢?昭曦皱了皱眉。
国师见昭曦静立于洞口不进亦不退,低声提醒道:“尊者这是……”
昭曦回过神来,握着地图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却又退了回来,站在洞口向内道:“我曾经在轮回中见过你一次。”洞中的青年抬起头来,露出微讶的表情。
昭曦道:“你为了逗一只青鸟开心,在上元节的夜里陪着她去了五处不同的凡世,只为寻到那少女想要看到的一种冰灯。”他眉头微蹙,唇线抿直,“你不想同我谈起阿玉,认为她是一则题外话,却表现得又像是极喜欢她。但我还是想同你说一句,你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喜欢她。”像是问他又像是自问,“你待她好,甚至为了解开她的心结带她去冥司,同当年你为了让那只青鸟开心而带她来凡世,有什么不同呢?”
青年似乎被他问得怔住了,表情空白了一瞬,但很快便变得晦暗,像是江海之上,风雨欲来:“本君的私事,不劳尊者费心。”
这一回,却是昭曦不将青年的拒绝之语放在心上,两人的位置像是突然间打了个颠倒。昭曦淡淡道:“包括你为了尊上,答应我将永不再出现在阿玉面前这桩事。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觉得这是为了阿玉好,是让她没有机会去爱上一个神,防患于未然。”他不禁冷哼,“真是冷静理智又无私的想法,可这只能说明你的确没有那么喜欢她罢了。因真正喜欢一个人,很难那样冷静理智,也绝不会愿意与她一生不见,那太难了。”
昭曦停了停,冷然地、执着地,却又探究地注视着青年:“但我有些好奇,倘若她已经爱上了你,倘若这已经不是一件可以防患于未然的事,你会怎么办呢?以仙凡有别之名,劝她收回真心是吗?”他嘲讽地弯了弯嘴角,“毕竟你冷静理智,又很无私。”
青年紧紧抿着唇,半晌方道:“你自以为是够了吗?”
昭曦转移了目光,看向洞中明光未及处的阴影:“我是不是自以为是,你自当明白。”他静了一瞬,突然劝诱似的,“你还记得你那时候对那只青鸟说过什么吗?你说世间所有的刹那对你而言都没有意义。”他重新将目光移向青年,像是想要说服他,“其实,阿玉的一生于你而言也不过只是刹那,所以你同她也是没有意义的,你说对吗?”
连宋笑了,俊美面容上一个隐含戾气的笑,使得那自来平静的一张脸显得有些扭曲,却又因此而含着许多生动,竟有一种暴虐的、肆意的美。此刻的他,同那游刃有余地逼迫昭曦做交易的他,同那厌倦地同昭曦说着‘本君已同尊者说了太多题外话’的他,全然不同。他敲了敲手指,面色冷酷而暴戾:“一再地提醒本君那只青鸟,尊者是想要告诉本君,因本君过去曾有过许多女人,所以根本不配喜欢成玉,也不堪为她良人,是吗?”
昭曦微怔,他本意并非如此,一时无法理解连三为何会想到此处去,然他扪心自问,发现他的确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巴不得有更多证据证明他的见解:连三并无真心,连三并非良配。
他静了片刻:“对,你没有资格喜欢她。所以及早从这梦幻泡影雾雨雷电之中抽身吧,”他认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这也是你一意想要做到的,不是吗?”
即便站在洞外,国师也感到了洞中陡然而生的寒意,本以为是错觉,抬眼而望,蜡炬明明灭灭中,却见冰凌贴地而生,似一种优雅却冷酷的病菌,感染一切可触及之物。连那挣扎的烛火,也在瞬刹之内冻成了一柱冰焰,而在冰焰冷淡光芒下的连三一脸阴沉,神色中藏着他从未见过的怒意。
国师打了个哆嗦,匆忙之间拽住昭曦向后退了四五步:“殿下您冷静,这、这,”他灵机一动,一边推搡着昭曦向后退,一边朝洞内胡说八道,“这眼看着要下雨了,月色将隐,我先领尊者去灵泉,否则待会儿找不着路。殿下今夜原本已耗费了许多法力精力,不如趁此时小憩片刻。”
那冰凌已蔓至洞口,裹覆住了就近的一株悬铃木,坚冰吞没了树干,树冠恐惧地在夜风中颤抖,昭曦深锁眉头,还要说话:“你……”被国师反手捂住了口。仗着人主初醒,法力和体力均未恢复,国师近乎是拦腰拖着昭曦向密林深处狂奔。
跑了一阵,看向后方,月光之下,只有洞口两株悬铃木被封冻住了,那冰凌没有再继续肆虐,国师松了口气。
国师虽然从前对季世子不是很客气,但自季世子复苏为人主,一想到眼前这人几十万高龄,且是人族之君,国师就忍不住对他尊敬有加。然此时此境,国师不禁也有些怨言了:“三殿下和郡主之事,贫道也算旁观了许久,”他叹了一声,“郡主可怜,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