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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这件事想想是有些可笑的。除了开先那两卷幌子似的为太皇太后、太后、皇帝和贵丹之战而抄的经,她住进宫里来抄的所有经书,都是为连三的安危而向神灵祈福。但连三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些。他是水神。他不是凡人。一场凡人之间的玩闹般的战争,并没有让他放在眼中,亦不会让他身涉险境,当然,他也不需要她为他抄经祈福。

烟澜说的那些话,她没有全信。她从来不是偏听偏信之人。烟澜说她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国师,的确,与连三走得最近的人便是国师了,因此她冒雪去拜访了国师。

国师以为她是想借他的神通来探问贵丹礵食此时的军情,如临大敌,不及她开口,便斩钉截铁地拒绝她,说人间国运自有天定,他们修道之人能顺势利之导之,却不能以道法干涉之,千里之外摄取军情这就叫以道法干涉了,要遭天谴的,劝成玉不要再想了。

到成玉道明真正来意,国师倒抽了一口凉气,表示被天谴可能还要更容易一些,要么他还是选择被天谴吧。看成玉绷着脸不做声,国师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今夜将军约了我谈事,郡主这些疑问,或许可以亲自问问将军。”

连三当然没有从礵食赶回来,他同国师谈事,用的是国师府中的一方小池。

池水结了薄薄一层冰,国师在一旁提了盏应景的夜雪漫江浦灯笼,灯笼的微光里,冰面上逐渐映出一方水瀑和一个人影。国师率先上前一步,成玉听见国师唤了声三殿下。从前国师当着她的面唤连宋时,一直称的是大将军。

殿下。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被称为殿下,何况是被国师称作殿下。人间并没有连姓的殿下。这其实已很能说明一些问题。又见国师让了一步使她露出身影,口中勉强道:“傍晚时郡主……”

她开口替国师解释:“我来问连三哥哥几个问题。”

她着实许久没有见过连三了。抬眼望向冰面时,她花了些时间,用了些勇气。但也许因这夜色之故,也许因这夜雪之故,她并不能看清冰面上连三的面目。所见只是一个白衣的身影静立在一方水瀑之前罢了。但那的确是连三。可他沉默着没有回应她。

她今日来此,也并非是想从他身上追忆或者找寻过去的温柔,因此她也没有太在意,深吸了一口气,开门见山问他:“你是水神,是吗?”

片刻静寂后,“为什么这么说?”他反问她。

他似乎没有太多惊讶,像是他早做好了准备她总会知道他的身份,又像他觉得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因此她知不知晓他的身份都没什么所谓。

“你是的。”她自己给出了一个答案,而她知道这是真的。她恍惚了一下。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只是道:“你应该不止有这一个问题。”

“是啊,我还有问题。”她尝试去弯一弯嘴角,好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不那么僵硬,但没有成功。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长依。”说出这个名字时,她自己先恍了恍神,然后她认真地看了一眼冰面,妄图看到连宋的表情。却依然只是朦胧,但她觉得她看到他持扇的手动了一动,像是忽然用力握了一下扇柄的样子。

“有个叫长依的人,哦不,仙。你曾为了救她一命而散掉半身修为,是吗?”

他们相隔千里,冰鉴中着实看不出他是何态度,只能分辨他的声音。良久,他道:“是。”

成玉猛地咬了一下嘴唇,抿住的嘴唇挡住了牙齿的恶行,口腔里有了一点血腥味。

“哦。”她无意识地应了一声,想起来今日烟澜还同自己说了什么话。她打起精神继续发问,“烟澜是长依的转世,你来到我们这里,假装自己是个凡人,是为了烟澜是吗?”她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受伤的内唇,“你做大将军,也是为了她,对吗?”

或许是因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问题容易一些,又或许是因它们其实是类似的问题,开初的那一题既有了答案,这一题就不用浪费时间了,他回答:“是。”

“是吧。”成玉无意义地喃喃,想了会儿,纯然感到好奇似的又问他,“你过去在天上,是不是有过很多美人?”

静了一会儿,他再次答:“是。”

她站在那儿,不知还有什么可问的,一阵雪风吹过,她突然有点眩晕,有些像她今晨抄完那部血经的最后一个字,从圈椅中站起来时眼前蓦然一黑的样子。她想她今天可能是太辛苦了,又在雪中站了这么久。

走神了片刻,她想起来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是像她们一样的存在吗?”她问,“像你曾经有过的美人们那样,我也是一个消遣吗?”可几乎是在问题刚出口时她便立刻叫了停,“算了你不要回答。”

“这个问题我收回。”她抬手抹了把脸,手指不经意擦过眼角,将泪意逼退,她表情平静,“我没有问题了。”抬眼时见国师担忧地看着自己,她自然地搓了搓脸:“好冷,我回去了。”

冰面上始终没有什么动静,她从国师手中接过灯笼,转身时没有再看那泉池一眼。她问出那样自我轻贱的问题,只是问出那问题,便让她感到疼痛,又很难堪,因此她让连宋别回答她。若她不是一个消遣,他当然要否定她,要给她一点尊严的,可他什么都没有说。明明他回答她其他问题时都那样干脆利落,偏偏这一个,他连一句似是而非都没有。

她想,幸好她收回了那个问题,没有让他回答。

她又想,烟澜说的居然都是真的,她居然一句话都没有骗她。这位水神大人,他风流不羁,身边曾有许多美人来来去去,如同过江之鲫。但那些人都不过消遣罢了,他心中至爱,是位叫作长依的仙子。

其实早在烟澜告诉她之前,长依这个名字,她便是听说过的。南冉古墓外的那棵古柏曾嫌弃她对花木一族的历史一窍不通,故而前一阵机缘巧合之下,她找姚黄探问了一下那些过去,因此长依的生平,她全都知晓。

她一点都不怀疑连三对长依之情,毕竟在姚黄同她讲起水神和长依的渊源过往时,连她都认为水神是深爱着长依的。彼时她还为那兰多神发过愁,因在她和古柏的那一段交谈中,她知道那兰多神也认定了这位水神做夫婿。她还暗自感叹过这段三角恋的复杂。

不想最终,她竟也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

烟澜说她只是一个凡人,和连三的这场游戏,她玩不起。的确,她一个小小凡人,不过是个消遣,实在不够格在水神的人生中占有一席之地。连三会有他的轰轰烈烈,或许他爱着长依,将来却要被迫迎娶那兰多,和长依不得善终;或许他无法违逆天道,终究还是移情了那兰多,最终和那位古神成为眷属。但这一切,和她这个凡人是不会有什么关系的。同他们比起来,她这个凡人的存在,的确是轻若尘埃。

初雪的平安城的夜,真是太冷了。

雪夜冷寂,幸而房中地龙烧得暖,轩窗开了半夜,也不如何冻人。

火苗舔上手指时,成玉猛地颤了一下,从回忆中醒过神来。经书从手中滑落,长长的一卷,摊开了跌进炭盆中。血抄的经书,字迹凝干后便不再是鲜红的颜色,红也是红的,却带着一种暗沉的铁锈般的色泽,躺在火中,就像是一个锈迹斑斑的老物件被火苗吞噬了,让人无法心生可惜之感。

两万多字的长经,化灰不过须臾,封面和首页因耷拉在炭盆外而逃过一劫。成玉弯腰将落在地上的残页捡起来,正要扔进炭盆中,目光无意中落在“如是我闻”几个字上,一时停住了。

半晌,她怔怔地落下泪来。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呢?她想。

是夜,成玉五更方入眠。她睡得不太踏实。闭眼许久,渐渐昏沉,她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睡着了,只是脑中次第回游了许多画面,像是回忆,又像是在做梦。

一会儿是青铜鹤形灯的微光之下,连宋面色温柔,拇指触到她的眼睛,像对待一件宝物,细致地为她拭泪。一会儿却是怀墨山庄的高台,他站在烟澜身旁,当她缠在缰绳里被碧眼桃花拖行出去时,他别开了目光。一会儿又是枫林深处的温泉中,他神色冰冷地告诫她:“以后别再靠近我。”最后是国师府上的泉池旁,冰鉴上他的面目清晰起来,当她问他“我也是一个消遣吗”时,他皱了皱眉,有些凉薄地反问她:“不然呢?”其实他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她不知道她为何会想象出他说了这样的话。

她像站在一处断崖旁,猛地被人推下去,一瞬的失重之后,她飘在半空中,身周都是迷雾,身体空落落的,心也空落落的。她大概有些明白自己在做梦了。

迷雾中紧接着出现了坐着轮椅的烟澜,微微垂着眼皮,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你只是一个凡人,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然后她轰地坠落在地。想象中的痛感却并没有到来。她呆了一会儿,攒力从地上爬起来。眼前仍是一片白雾,脚下亦是一片白雾,脚底触感柔软,不似实地,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泥潭里。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只是一味地走,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

就在这时候,雾散去,前方有光,光中出现了一双人影,她听到了说话声。

“自墨渊封锁若木之门迄今,已有七百年,他不愿你打开那道门,所以七百年来,你想尽办法也开不了那扇门。他是想留住你。”说话之人距她数十丈,背对着她,一身明黄衣裙,个子高挑纤丽。她觉得那背影有些熟悉,声音也有些熟悉。她感到了一丝怪异,却难以分辨这熟悉和怪异从何而来,只是听那人继续道:“父神之子,他若不想争,便能做到与世无争,他若想争,你也看到了,不过七百年,他便结束了这乱世,一统四族,而若非因你之故,五族皆已入他彀中。他想要留住你,他便一定会留住你,你便是来找我,你我合力,我们也无法打开那道门将人族送出去,不如就如此吧。”

那人之言成玉句句听得清晰,却全然不知她所言为何。而那人话毕,站在她对面的白衣女子方抬起头来,容成玉看清她的容貌。她从没见过那张脸,因那样美的一张脸,若她见过,便必然会有印象,即便是在梦中。

她不由自主地近前,靠得那样近了,交谈的两名女子却并没有发现她。

“你已经许多年不再做出预言了。你看到了那个结局,是吗?”白衣女子开口,眼尾轻轻一弯,弯出一点笑意。她原本是极为美又极为疏冷的长相,仿佛一身骨肉皆由冰雪做成,兼之一身白衣,便是乌发上的唯一饰物也是一支白宝石攒成的凤羽,望之只令人想到冰魂雪魄、冰天雪地。可偏偏她的眼睛不是那种冷淡的长法,眼尾有些上挑,一笑,便勾魂摄魄地妩媚。

“你知道我找到了打开那道门的方法,可你不想我死。”白衣叹出一口气,“但没有人可以违抗天命。”像是无奈似的,“你是光神,亦是真实之神,聪颖慧伦,可见天命。你最知道了,天命注定如此,无人能改变它,你不能,我不能,”她目视不可见的远方,“墨渊,他也不能。”

然后她很快地转变了话题:“我来找你,是因我知道你的使命是何,你自己也知道吧。这十万年来,你隐在姑媱山中不问世事,不就是因为你已看到了最后的终局,在心无旁骛地等待着我来找你吗?”她微微挑眉,眼尾亦挑起来,冷意里缠着柔媚,却又含着锋锐,“为什么这时候,你又反悔了?”

天地间只闻风声,良久,黄衣道:“我是不忍。”

白衣诧异似的笑了:“竟是不忍,有何不忍呢?”她忽然将手搭在对面之人的肩上,手指掠过黄衣鸦羽般的乌丝,靠近了笑道,“世间最无情便是你了,自光中诞生的你,不知七情为何,亦不知六欲为何,此时你却不舍我赴死吗?”冰冷的眉眼间竟有风流意态,“八荒**皆无人能得你不舍二字,我能从你这里得到这两个字,此生无憾了。”

黄衣无视她的调笑,拂开了她的手:“果真无憾?对墨渊呢?”

白衣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良久,道:“他……我没想过遗不遗憾。”她退后一步,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手指抵上额头,没什么表情,这样看起来倒有了十分的冷若冰霜之感。许久,她道:“我不能遗憾,也不敢。”

随着白衣的一句不敢遗憾,浓雾再次铺天盖地而来,方才还在成玉近前交谈的两名女子倏然消逝于迷雾中,天地一片茫然。成玉亦感到有些茫然。但这一次她没有再深一脚浅一脚于这迷雾之中乱行,她干脆坐了下来。不多时,雾色再次破开,她看见了一个月夜。

一轮银月之下,一处屋脊之上,亦是方才那两名女子,正一坐一躺,对月醉饮。屈腿坐在屋脊上的是白衣女子,躺在屋顶上的是黄衣女子,因是侧躺,成玉依然难以见到黄衣真容。

白衣单手执壶,遥望天边月,声似叹息:“便是明日了。”

黄衣道:“听说七日后墨渊将在九重天行封神之典重新封神,你我明日开了若木之门,他的封神之典不知还能不能如期举行。”

白衣托住腮,似是自言自语:“天地既换了新主,便该重新封神,这是不错的。”却没有再发表更多的意见。半晌,百无聊赖似的用右手转了转酒壶:“我听说筹备封神之典时,他曾邀过你,想请你兼任新神纪之后的花主?”

黄衣淡淡道:“我并没有答应。”

白衣执着酒壶喝了几口:“万物自光中来,仰光而生,他考虑得没错,你是最适合成为花主的神,八荒中再无神比你更适合这个神位。”那酒应极烈,几口下去,便将那张雪白的脸激出一点粉意,但她的目光却极清明。她含着笑,垂头看向黄衣:“虽然被你拒绝了,可花主这个位置,他定然不会再封给他人。新神纪初创,易动荡,最好各位有其神,各神在其位,这样他也好做些,你帮帮他。”

黄衣依然淡淡:“我既择了你,又要如何帮他,花主也不是多么重要的神位,即便不封,也动摇不了他对八荒的统治,”她突然翻身而起,“不,你该不会是……”

白衣打断了她的话:“你最知道我了,我做事一向爱做得圆满。”她将手中饮尽的酒壶抛起来又接住,“我没记错的话,这还是盘古和父神创世后,天地第一次大封神,总要所有神位上诸神都齐全才算圆满。”她笑了笑,笑容很平静,“你也知明日起事后,我不可能再有什么生机,没有生机,留下仙身又有什么用呢?”

突如其来的浓雾再次将一切掩去,明月不再,清风不再,青瓦高墙不再,醉饮闲谈的二人亦不再。只是眨眼的一个瞬间,眼前又换了场景。仍是夜,天边仍挂着月,却是一盏绛红色的月轮。红月之下,荒火处处,天地似一个炉膛,目视之处寸草不生,皆为焦土,令人心惊。

令成玉奇怪的是,她却并不感到惊心似的,也并不害怕。她身前似站着一个男子,而她在同他说话。

她听见自己开口,说出她完全无法理解的言辞:“一位神祇死亡,便是油尽灯枯时,仙体中也自会保留一丝仙力用以修复和护持仙身,可少绾她以涅槃之火烧毁若木之门时,却将己身之力全给了我,连那丝保她仙身的灵力也没有留下,因此我献祭混沌后,必然还有一口灵息可以留存。”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向着面前她看不清面目的男子,“那口灵息会化作一枚红莲子,昭曦,届时你将那枚红莲子送回神界,交给墨渊上神。”停了一停,她道,“就告诉他,那是少绾神以灰飞的代价为他换来的他的新神纪的花主,将莲子种下,以昆仑虚上的灵泉浇灌,便能使其早日化形,修得神位,胜任花主之职。望他……”她停顿许久。

被她唤作昭曦的男子低声道:“望他……如何?”听声音是个少年。

她低声一叹:“望他珍之,重之吧。”

少年昭曦沉默片刻,问道:“那这口灵息是谁,又将化成谁?是尊上您,还是少绾君?”

她听到自己淡声回答:“她便是她,不是我,也不是少绾,她将修成她自己,成为新神纪的花主。”

同少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亲口说出,成玉却无比惊讶,那些言辞如泉水一般自她口中娓娓道来缓缓流出,可她不认识每一个她说出的人名,没有去过任何一个她脱口而出的地方。她口中的每一个字她都无法理解。她心中困顿又急切,极想问站在她对面的少年这是为什么,耳畔却不经意传来一阵吵闹。

荒火、焦土、红月连同面前的少年都猛地退去,成玉突然惊醒。

屏风外留了支蜡烛,蜡炬成泪,堆叠在烛台上,燃出豆大一点光。微光将帐内映得似暗非暗,成玉有一瞬间无法分辨这是梦是真,自己是否依然是个梦里人。

宫女闻声持烛而来,告诉她是附近的福临宫走水了,宫人奔走呼救,故此方才有些吵嚷,但此时火势已被制住了,不再蔓延,因此不算危险了。

成玉闻言起身,披衣来到院中,视线高过拦院红墙,看见不远处一片火光,便是走水的那座宫殿。瞧着火势仍有些大,但因距离不算近,遥遥望着,只觉火势虽盛,却并不可怕,像一头力竭的猛兽,只是在徒劳地挣扎。她隐约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像是方才的梦中也见到了这样的火焰,细想却又很模糊,想不出什么。

她站在那里,回忆了好一会儿,却也只想起昨日同烟澜喝了几杯酒,说了几句话,夜里又见到了连三,问了几个问题,知道了一些从前不知道的事。她觉得自己可笑,烧了那卷血经,然后就睡了。睡得可能不算好,也许做了梦,因她现在有点头痛,可到底梦到了什么,她并不记得了。但醒来后心中却隐隐有一种过尽千帆历尽千劫的沧桑之感。

她记得入睡时,她还有许多怔然和疼痛,可此时,心中却并没有太多悲欢,倒有些无悲无喜起来。

右手莫名地捂住胸口,她不知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