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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1)

成玉认认真真看了这位廖修撰一眼,放下橘子擦了擦手才慢吞吞地谦虚回去:“红玉的字其实普通得很,承蒙大人高看,那红玉便献丑了,三日后定将字帖奉至大人府上。”

廖修撰施礼谢过,又笑眯眯道:“怎敢劳烦郡主差人送来,既是臣向郡主请字,自是臣三日后前去十花楼求取。听闻郡主的十花楼蓄养了许多奇花异草,臣早就心向往之,便是臣只能在楼前一观,也是一桩天大荣幸。”

廖修撰人长得好看,话说得也好听,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因此虽然成玉今日心绪不佳,他这么絮絮叨叨的她也没觉得多烦,正要回应,却听到几步外连三突然开口,淡淡道:“廖大人,这幅瘦梅图你要看看吗?”

国师看了成玉一眼又看连三一眼,接着又看了廖修撰一眼,立刻道:“是啊,皇上着廖大人前来评画,这倒是廖大人的正经差事,我等不过到此来闲站陪同罢了。廖大人,还是请你来点评点评吧。”说着笑容可掬地从连三手中接过那幅画,示意要交给廖培英。

成玉眼观鼻鼻观心,自始至终没有朝那边望一眼,只听廖培英尴尬道:“却是培英失职了,多谢两位大人提点。”又听廖培英仓促中小声问了她一句:“那臣三日后来十花楼向郡主取字?”她点了点头,重新拿起那只橘子剥起来。

不多时小太监们搬来了凳子,接着便是皇帝赐座,诸位大臣落座,当然也再不可能有人东站站西站站随意找别人聊天了。大家这才开始正经评起画来。

皇帝坐在最高位,特命宦侍立于一侧,将公主们的画作展开,如此一来坐在下头的臣子和公主们便都能瞧得见。

皇帝今日着廖培英来评议公主们的画作,因廖修撰实则是个被仕途经济耽误了的灵魂画师。当年廖才子未及弱冠,却能被评为江南第一才子,除开他腹有乾坤诗才傲人外,更重要的是因他那一手连画圣杜公都称赞过的精湛画技。杜公赞他“一笔穷万象之妙”,说他潜心十年,造化当大胜于己。

因此今日廖培英做了主评,列位臣子的话就很少了,稍不留神就是班门弄斧,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是不是。就只有国师觉得自己是个方外之人,可以不要面子,偶尔看到好玩的画作还会评点两句。

成玉压根儿没觉得今天水榭里这个阵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因此当评议开始,相较于公主们的严阵以待,她多少有点敷衍和抽离。

当廖修撰领皇命开始一幅一幅点评公主们的习作时,成玉再一次领会到了这位才子的任达不拘。好歹面对的也是公主们,皇帝的亲妹子,廖修撰却丝毫没想过要给皇家面子似的,二十来幅画作评过去,毛病挑出来一大堆,什么用墨过浓,有墨无笔,运笔无力,墨多掩真,就连烟澜的那幅《秋月夜》,也没能入得了他的眼。

当宦侍展开烟澜那幅画时,出于好奇,成玉认真看了两眼,只觉用笔绵远秀致,用墨浓淡得宜,这种技巧她再练个三四年兴许才能赶得上。但就是这么一幅品相不俗的佳作,廖修撰看了片刻,却叹了口气:“十九公主是一位好画匠。”烟澜当场就变了脸色。画匠二字,端的扎心。

这么一个小小修撰,将自己十来个妹子的画作全损了一遍,皇帝却一点没生气,只笑笑道:“廖卿如此严厉,公主们灰了心,明日纷纷弃了画笔可怎好?”

廖修撰不以为然,直言不讳:“《礼记》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陛下花许多精力关怀公主们的书画教习,是希望公主们能知不足而后自反,而后自强。臣奉陛下之命评议公主们的画艺,便不能矫饰妄言,拖陛下的后腿。臣说话是有些直,但想必公主们也断不会因此而辜负陛下的苦心。”

皇帝笑骂:“你倒是总有道理,朕不过说了你一句,你倒回了朕四句。”接过沈公公递过去的茶喝了一口,状似不经意道,“公主们的习作你瞧着有许多不足,朕瞧着,也有许多不足。不过前几日朕从红玉那儿拿回来了几幅画作,倒是很喜欢,你不妨也评评看。”

成玉刚剥完的橘子滚到了桌子底下。她自个儿的习作是个什么水平她是很清楚的。皇帝这不是要让她当众出丑吗?什么仇什么怨?!成玉微微撑着头,感到难以面对,心里暗暗祈祷着廖修撰能看在自己答应了给他写字帖的分上口下留情。

画卷徐徐展开。室中忽然静极。身边传来倒抽凉气的声音。

成玉撑着额头垂着眼,心中不忿,心想有这么差吗,评你们的画作时我可没有倒抽凉气。

好一会儿,廖修撰的声音响起,那一把原本清亮的嗓音如在梦中,有些喃喃:“先师称臣‘一笔穷万象之妙’。臣今日始知,臣沽名钓誉了这许多年,若论一笔能穷万象之妙,臣,不及郡主。”

成玉一惊,猛然抬头。视线掠过宦臣展开的那幅画,只看到主色是赤色,但她的那三幅画两幅水墨一幅工笔,没有一幅用到了胭脂或者丹砂。她极为惊讶地看向皇帝:“皇兄,那不是臣妹的画。”

皇帝愣了愣,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你的老师让你画仕女图,结果你却画了自个儿,这是终于觉出不好意思了?朕从你书房中拿出来的画,上面无款无章,不是你画的,又能是谁画的?”

听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的成玉震惊地看向方才被她一掠而过的那幅工笔仕女图,看清后终于明白适才满室倒抽凉气的声音是怎么来的。

那是一幅少女击鞠图。画上的少女一身艳丽红裙,骑着一匹枣红骏马,左手勒着缰绳,右手被挡住了,只一小截泥金彩漆的杖头从马腹下露出,可见被挡住的右手应是握着球杖。显然是比赛结束了。少女神情有些松懈,似偏着头在听谁说话,明眸半合,红唇微勾,笑容含在嘴角含苞欲放,整个人生动得像是立刻就要从画中走出。

成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幅画。那少女正是她自己。她最近是打过马球的。

是了,她在曲水苑中打过很多次马球,可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穿过红裙。

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那样一条以丝绸和绢纱裁成的烈火似的长裙。

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她身上,而她在愣神,皇帝说这画是从她的书房中取出,皇帝从她书房中拿走的正是天步送来的那三只画筒……

男子清淡的嗓音便在此时响了起来:“的确不是郡主的画。”

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成玉脑中嗡了一声,猛地看向对面,便听到今日在这水榭中鲜少开口的青年再次开口:“那是臣的画。”

偌大的水榭在一瞬间安静得出奇。

国师坐在左侧上首,又将那幅画看了一遍。

早在宦侍将这幅少女击鞠图徐徐展开之时,国师就明白了那是谁的手笔,因此听到连三承认那是他的画作时,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吃惊。

时人虽知大将军爱画,亦作画,但其实没几个人见过连三的画,皇帝也没见过,自然看不出来整幅画无论运笔、用色、还是立意造境,满满都是连三的风格。国师佩服自己有一双毒眼,他还佩服自己有一个好记性。画中少女甫入眼帘,他立刻便想起了连三是在何时何地取下了这一景绘下的成玉。

应该就是在两个多月前,曲水苑里大熙与乌傩素大赛后的鞠场上。那时候他也在场,连三靠坐在观鞠台的座椅中,撑腮看向场中的红玉郡主,没头没尾地同他说了一句话:“她该穿红裙。”

是了,这幅工笔并非全然写实,画中的郡主一袭红衣绮丽冶艳,但那日的郡主穿着的分明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纱裙。

国师震惊于自己的发现,不由得看了一眼连三。这才发现他在下头心思转了得有十七八圈了,场上诸人的目光居然还凝在三殿下身上。左右相为官老道,年纪也大了,倒没有那样形于痕迹,但脸上的惊讶之色却也没有完全褪去。国师也很理解他们,毕竟大将军拒婚郡主这事过了还不到半年,发生了这种事,照理两人就算不交恶,关系肯定也近不了,哪里会想到大将军竟会为郡主绘像,绘得还如此精妙逸丽。左右二相乃辅佐国朝的重臣,辅佐国朝,讲究的是思虑缜密逻辑严谨,又不是街角写话本的,试问怎么能有这样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皇帝显然也很吃惊,半晌,含义深远地问了连三两个问题:“将军为何要绘红玉?此画,又为何在红玉那里?”

男子们为女子绘像,可能会有的含义,成玉不是不明白,但那个含义,似乎怎么也难以套用在她和连三身上。她又是震惊,又是疑惑,听到皇帝问连三的问题,以为皇帝因从她那儿拿错了画,当着众臣子众公主的面闹了笑话,因此生气了,是在迁怒连三。可这原本不是连三的错。

“不是连三……大将军的错。”在连三离座回答前她霍地站了起来。

不及众人反应,她已跪到了皇帝跟前:“是臣妹将夫子布置的习作拿给大将军请他指点的,夫子布置的课业中有一题正是绘宫廷仕女,如今想来是臣妹画得实在太糟,没有在原作上改进的空间,因此大将军重画了一幅让臣妹揣摩参考,意在让臣妹另行再画。

“但来送画的侍女却没有说清楚,让臣妹以为是大将军将臣妹的画退了回来,因此也没打开看,却不巧画筒被皇兄取走了。”

她的急智只够自己将此事编到这里,但编到这里她居然意外地说服了自己,感觉**不离十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她偷摸着瞄了皇帝一眼,眼见皇帝似笑非笑,倒也不像是在生气,胆子就大了一点:“是皇兄自己没问清楚就把那三只画筒取走的,却不能再治臣妹和大将军欺君之罪啊。”

皇帝喝着茶,看了她一眼:“你和朕的大将军倒是熟。不过朕挺奇怪,天下仕女那样多,大将军为何会画你,你倒是也说说看。”

这就是没在生气了,她松了口气,思索了一瞬:“可能是因为我们比较熟,画起来比较容易。”

“是这样吗?”皇帝问。

她点着头:“就是这样了。”

皇帝瞪了她一眼:“朕问的是你吗?”

“哦。”她看了一眼已起身离座了有一会儿的连三,察觉到对方也在看着她,她立刻将目光收了回来,咳了一声,“那大将军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她能感觉到连宋的目光此时就落在她的侧脸上。她无法分辨那到底是冰冷的还是炽热的目光,因很早以前她就知道,烈日可灼人,寒冰亦可灼人。

当那视线逡巡过她的脸颊,她听连三道:“没有。”短短两个字,其实也听不出来什么。

她抿了抿嘴唇,给了皇帝一个“你看果然如此”的眼神,怕皇帝看不懂,又自己翻译了一下:“那就是这样了,因为大将军也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皇帝看了眼站在她身旁的连三,又看了一眼她,乐了:“你倒是个小机灵鬼啊你。”教训她道,“大将军画功俊逸不凡,既然愿意指教你,那以后你便该多多向大将军请教,好好用功才是。”又看向台下诸位道:“今日便到这里,希望诸位公主也谨记列位大人们的评议,下去后别忘了勤奋练习才好,散了吧。”

公主们跪拜领恩,目送着皇帝领着众臣子远去,这便散了。

而直到所有的公主都离开,成玉依然坐在水榭中。

日近黄昏,秋阳已隐去,失了日光的熏笼,风也凉起来。冷风一吹,成玉感觉自己的思路终于清晰起来。

她感到了连三的矛盾。

整整两个月,他躲着她,不见她,瞧着是想要疏远她的样子,可私下里却又那样地描画她。而无论他将描绘她的这幅画送回来是为了给她做仕女图的参考还是怎么,终归他将它送了回来。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此前是灰心地想过,如果他想要和她保持距离,那便如他所愿两人就这样渐渐疏远,她也懒得再问他什么。可那时候她没有看到那幅画。

她坐在冷风中又剥了个橘子。她想,他们还是得谈谈。

国师今天成了个香饽饽。

先是烟澜在御花园的柳樱道拦住了他。烟澜脸色苍白地问了他一个问题:“三殿下和红玉郡主认识了很长时间,是吗?近日他的反常,全是因红玉郡主,是吗?”

这一题国师会做,但忆及一个道士应该有的自我修养,国师生生按捺住了自己,冷酷地给了烟澜一个反问句加一个感叹句:“我怎么知道?我是个道士!”

接着是廖修撰在凌华门前拦住了他。廖修撰吞吐却又急切地问了他一个问题:“大将军对红玉郡主……只是一厢情愿,是吧?他二人之间其实不太会有那种可能……是吧?”

这一题国师碰巧也会做,但忆及一个道士应该有的自我修养,国师再次按捺住了自己,冷酷地给了廖修撰一个反问句加两个感叹句:“我怎么知道?我是个道士!妈的!”

然后是左相在宫外一个点心小铺前拦住了他。左相声东击西地问了他一个问题:“今日瞧着皇上倒很乐见红玉郡主同大将军亲近似的,不知将军这是不是想通了,终究还是打算同郡主做成一段良缘呢?”

这一题国师就不那么会做了,忆及一个道士应该有的自我修养……国师终于没有忍得住,他虚心地向左相求教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一个道士应该清楚这种事情呢?你们到底对我们道士有什么误解?”

成玉在当夜爬墙翻进了大将军府的后院。

大熙朝民风开放,常有仲子逾墙的逸事,属于礼法上的灰色地带,其实只要不被当场撞破宣扬出去,大家也不当这是个什么事。问题在于一般来说都是公子哥儿们翻墙会姑娘,一个姑娘跑去翻相熟的公子家的院墙,这种事,就算在民风最为彪悍的太宗时期,大家也没有听说过。可以说成玉是这个领域的急先锋。

连三好清静,将军府原本侍卫就不多,后院更是压根儿没有侍卫守护,刚入夜那会儿成玉就让齐大小姐帮她打探明白了。

为了让她翻进去能顺利找到连宋的寝室和书房,跟着她老爹画军事地图出身的齐大小姐还给成玉画了张将军府后院的格局图。不幸的是,成玉拎着那张图走了半天,还是迷了路;幸运的是,她一心寻找的连三今夜也没在寝室或者书房待着。

更加幸运的是,她迷着路稀里糊涂闯进一片红枫林,居然就在枫林深处碰到了和衣泡在一座温泉池中的连三。

其时林中光亮不盛。天上虽有明月,然月辉终究昏弱,池畔贴地而卧的石灯笼中亦只透出些许微光,故而和池子有一段距离的成玉,只大约看到一个白衣青年靠着池壁闲坐在池中罢了,对方长什么样她是看不清的。

但自那坐姿看,由不得她认不出那是连三。

成玉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池畔,绣鞋踩在枯落的红叶上,发出嚓嚓的轻响。

夜极深,枫林又极静,那细微声响听来令人心惊。但在泉池彼端的青年却只是保持着侧靠池壁、手肘支在池沿上撑着头养神的动作。

他没有动,也没有抬头,像是根本不知道有人闯进了这座枫林中,或者他知道是谁闯了进来,却无视了。

成玉在泉池旁立定,站了好一会儿,看连三着实没有先理她的意思,皱着眉率先开了口:“连三哥哥是觉得装作不知道我来了,或者装作没有看到我,我站一会儿就会自己走,是吗?”她停了停,“就像在大将军府的大门外,或者姑母的文武会中,你装作不知道我在那儿,我就算不开心也没有办法,最后只好自己走了。”

她也是在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两月里每次她碰到连三时,他总像是没有看到她,其实并非是他未曾注意到她,他只是装作没有看到她,在无视她罢了。就像此时。

意识到这一点着实让成玉痛了一下,但她立刻装作并不在意,因她很明白她今天花大力气闯将军府是为了什么,这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我其实,”她继续道,声音却有点哑,因此她咳了咳,清了一下嗓子,“我其实知道你在躲着我,你根本不想看到我,”大约是亲口承认这件事对成玉来说并不容易,因此话到末尾时她的嗓音又有点发哑,她就又咳嗽了一声,“可是,为什么呢?”

薄薄一层水雾氤氲在泉池之上,被石灯笼中的烛火渲染出柔软的色彩,却越显朦胧。成玉不由自主地沿着池畔走了好几步,她从来就不是知难而退的性子。她皱着眉头想,若连三今天仍然打定主意不回答她,那她绝不让他离开。

就在她离他仅有几步远的距离时,她听到连三开了口。“为什么。”他低声重复着她方才的疑问,她因此而停下了脚步。

青年抬起了头,声音很平静:“你那么聪明,不是已经有了答案吗?”

成玉怔了一下。连宋其实不常夸她,当她为自己的聪明而自得时,他也总是会戏谑她,不想难得一次主动夸她,却是在这时候。

你那么聪明,不是已经有了答案吗?

她没有答案。她是有过一些揣测,可,难道不是他亲手用一幅画就推翻了她的所有揣测?

是足够近的距离,因此成玉的视线终于能够确切地放在连宋身上,她的眉头蹙得更紧:“我没有答案,我很糊涂。”

她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曲起来,笼在过长的广袖中,扣在了心口,几乎是无意识地用了下力,才让她感到内心有那么一刹那的放松,她在这一刹那的轻松里深深吸了口气,继续道:“蜻蛉曾经告诉我,一个人,有时候的确会莫名就不再喜欢另一个人。我有想过,是不是因为我太黏着你,让你感到烦心了。可是,”她看着泉池中青年冷淡的面容,充满疑惑地询问他,“如果我真惹了连三哥哥你讨厌,为什么你还要画我呢?”

青年也看着她,无动于衷道:“我画过很多人,不止你。”声音依旧一丝波澜也无。

这样的答案是成玉未曾预料到的,她愣住了,良久才能发出声音:“可……”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夜风吹过,有一片枫叶从枝梢跌落,擦过她的额头,她终于回过神来,“就算是这样好了。”她轻声道,“但我们画一个人,”她不那么确定地道,“难道不是因为挺喜欢她,不讨厌她,才会画她吗?”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也许你画过很多人,那也只会画合自己眼缘的人,不会画讨厌的人吧?”

他没有再看她,觉得她的观点很傻很天真似的,淡淡道:“景也好,人也好,不过随手一画罢了,顶多半个时辰的事,需要考虑那么多吗?”

摁在心口的指关节再一次无意识地动了动,像是要穿透胸肋去抚慰藏在那后面的生疼的心脏。成玉茫然了一会儿,像是才明白过来似的,将她今夜求得的答案重复了一遍:“所以你说的所有这些话,都是想告诉我,我一开始的揣测并没有错,你是真的烦厌我了,才会一径地躲着我,是吗?”虽是个疑问句,询问的语气却像是不需要任何人回答。

因此连宋并没有回答她。

“既是无心绘之,那你为什么会将画着我的那幅画送回给我呢?”沉默许久后她复又发问,声音里再次含了一点希冀,“你就不担心我多想吗?或者你潜意识里其实……”

“是天步拿错了。”

那一点希冀也终于熄灭,像烛火燃尽前的最后一个灯花,那一小点亮光,预示的并非光明,而是长夜。

成玉极轻地哦了一声。

林中一时静极。凉风又起,石灯笼中的灯火随着游走的夜风极轻地摇曳。一盏盏于暗夜中忽明忽灭的烛火,就像海里失了方向而晃晃荡荡随波逐流的舟子,姿态孤郁而悲戚。

成玉定定地看着那烛火,直到双眼被火光晃得蒙眬,才低声道:“你没有骗我吧?”

就看到连三蹙起了眉,像是有些不耐烦了,却还是回答了她:“没有。”

她佯装不在意地点头,过了会儿,又道:“你发誓。”

青年那一双斜飞的剑眉蹙得更深,有些意兴阑珊似的:“这样纠缠不休,惹人烦恼,不像你。”

成玉的脸色蓦地发白,但即便青年说了这样重的话,她也没有离开。她低着头发了一阵呆,咬着嘴唇道:“你不愿意发誓,所以你其实……”

像是对她的话感到了腻烦,青年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你可以离开了。”

成玉静默地站在那里,足站了一炷香的时间,见连宋再不发一语,她才轻声道:“我明白了。”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嗓音发着哑,却叹了一口气:“可我还想再试一试。”意料之中连宋并没有理她。但她也没有回头,只是自衣袖中摸出个什么东西来,看了一会儿,小心地咬破自己的指尖,将一点殷红染在了那物之上。

她背对着泉池,声音小小的,像是撑在这里这样久,让她花光了力气:“朱槿给了我这符,说发誓最为灵验,”她自言自语,“既然连三哥哥不愿发誓,就让我来好了。静夜良辰,诸神为证,连三哥哥方才但有妄言,便让成玉此生……”

但那毒誓尚未出口,指间的符纸猛地蹿起了火焰,几乎是同一时刻,她被一股大力蓦地拽进池水中,水花溅起。本能地伸手想要抓住池沿,腰部却突然受力,令她直接在水里转了半圈,而双手也立刻被制住,她被压在池壁上。

水珠顺着额饰滴落下来,模糊了双眼,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才看清眼前是一副坚实的胸膛。

湿透的白色绸缎覆在那胸膛之上,圆领袍的衣领处以暗色丝线平绣了忍冬花纹,稍往上一些,是雪白的中单衣领,然后是青年的下巴,嘴唇,鼻梁,最后是眼睛。方才还意兴阑珊的一双眼此时满含愠怒,而方才还平静无波的声音此时也是山雨欲来:“你究竟在想什么?”

成玉背靠着池壁,双手被连三一左一右牢牢按压在池沿上,那不是舒适的姿势,但她没有挣扎,她也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怒气,在那几近于审视的目光中她垂下了头,许久,吐出了两个字:“骗子。”

这两个字出口,她像是终于又找回了勇气,委屈和愤怒也在突然回归的勇气之后接踵而至,她猛地抬头看向连三:“大骗子!”她大声道,“什么讨厌我才会躲着我,什么给我画画只是随便画画,全部是骗人的!因为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你根本不用阻止我发誓!所以你疏远我、不见我,根本就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个理由!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一口气将胸中的愤懑宣泄而出,眼眶因愤怒和伤心而微微发红。她的皮肤是那样的白,因此泛出红意时便显得剔透。她今日未作眼妆,眉眼处还有方才水花溅落下的水痕。像泪一样的水痕,湿润的眼睛,一切都是天然雕饰。

但这一次,这天然的美在青年面前却似没了效用,并没有能够压制住他眉眼间越来越浓的怒意。

像是她的那些话大大刺激了他,他垂眼看着她,声音极沉:“你就是喜欢逼我,是吗?”有霾影掠过他的眼睛,那漂亮的琥珀色被染了一层黑。是幽深的瞳仁,冰冷的目光,和没有表情的怒极的容色。

成玉从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压迫感,在那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之下,她缓慢地思考着他的意思:用朱槿给的符发誓是逼他,愤怒地质问他真相亦是逼他……他突然的发怒便是因他不能容忍她逼他。为什么他不愿意将那个理由告诉她,难道她没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吗?或者只是……

她突然就有些冷静了。微微直立了身体,她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故意疏远我、冷待我,却不愿告诉我原因,不是因为我不值得从连三哥哥这里求得一个理由,而是,那个理由不可以让我知道,对不对?”

她睁大了眼睛,不愿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而抓取到他神色间一闪而逝的晦暗时,她自顾自地点了头:“那就是了。”又仰着头看他,依然一字一句,“连三哥哥不用再下逐客令,既然已经猜到了这一步,不得到正确答案,我是不会走的。”

成玉不确定她说完这些话连三会如何对她,毕竟他此时正在气头上,说不定他会直接将她扔出将军府。想到此处她不禁伸手握住了他的袖子,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放开了她的双臂。

他垂目看向她牵住他衣袖的双手。好一会儿,他开了口,声音依旧低沉,怒意倒似退了一些,却好似带着一点破釜沉舟的疲惫:“知道我不想见你,还不够?理由对你来说,就真的那么重要?”

她本能地答“是”,不由得抬眼望他,却只看到了他的侧颜,因他突然俯下了身,嘴唇擦过她的耳郭:“那你不要后悔。”

她正在反应这六个字的意思,奇怪自己为何要后悔,身子忽然后仰,竟被他猛地推倒在汉白玉的池沿上。

来不及感到疼痛,他高大的身躯已覆盖上来,而当他温热的嘴唇准确地贴覆住她的嘴唇时,成玉睁大了眼睛。

心跳都在那一刻停滞,而在蓦然高旷的视野里,她看到地灯笼昏弱的微光里,几片绯红的枫叶正随夜风飘零,像是蹁跹而舞的夜蝴蝶。

四周皆是枫树,唯有泉池上空没有枫叶遮盖,露出一方被月色笼罩的、半明半昧的天空。

这是个吻。

成玉当然知道这是个吻。

玉小公子虽然十二岁就开始逛青楼混脸熟,但其实大多时候她都在花非雾的闺房中同她涮火锅,只是偶尔会到主厅中去欣赏欣赏歌舞。

她当然知道亲吻是有情之人才会做的事,但她从没想过亲吻具体该是怎么样的。据她懵懂而浅显的认知,这件事,应该指的就是两人的嘴唇轻轻贴一贴,碰一碰,如此罢了。

直到今日,此时,成玉才震惊地搞明白,她对于亲吻这件事的理解,居然出了很大的问题。

根本不存在什么轻柔碰触,连三一上来就十分激烈。

他根本没有给她反应时间,在她因他贴上来而惊诧的瞬间,他的唇舌自她微微开合的檀口长驱直入。是完全不容抗拒的力道,几乎带着一点暴烈。

在那一瞬间的头脑空白中,成玉恍惚了一下,震惊地想这是她的连三哥哥,他是她的哥哥,但他居然在亲她,并且,亲吻居然是这样的?

她的头脑在那个瞬间失了灵,所幸她的身体本能地给出了自我保护的反应:在她能够有任何动作之前,她整个人先僵住了。

而他当然立刻就发现了。他停顿了一瞬。

她正暗自松一口气,却突然感到上唇被咬了一下,在那令她感到刺痛的吮咬之后,他的动作竟然更加剧烈起来。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应该反抗,应该伸手推他,或者用脚踢他,却发现双手被他牢牢地按压在地,而双腿亦被他抵住,稍一活动,换来的只是更为强硬的压制。

她因反抗不能而生气,思及全身上下只有一张檀口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