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知的是,学剑之说,本就是成玉一片私心一点小聪明。她原本想着为了能在季世子跟前兜住,起早一些跟着蜻蛉意思意思学几日也不妨事,几日后拿自己着实没有根骨这个借口将此事废掉便罢了。
然当她次日提着把小剑去找蜻蛉时,在院中小塘旁喂鹤的蜻蛉看到她却挺惊讶:“郡主这个时候,怕是不应该来找我学剑吧?”
成玉一头雾水:“我来早了么?那我等蜻蛉姐姐你喂完鹤再来。”
在她提剑欲走之时蜻蛉叫住了她:“郡主知道有个擅打探消息的影卫做你的护卫,有什么好处吗?”
不及成玉回答,自顾自道:“世子院中有两个书房,一个南书房一个北书房,北书房是议事之地,在拒霜院最里侧,一向把守甚严,旁人难以靠近;而南书房,可谓整个王府中藏书最丰之地,前临烟雨湖后倚松涛小阁,因此处不存什么要紧文书,故而守得也不如北书房严密。世子他闲暇时爱在此处消磨时光。”
蜻蛉停了一停,一双笑眼望向成玉:“今日,世子便有许多闲暇。”又道,“其实近日,世子都算闲,可能要闲好一阵。”
成玉愣了好一会儿,睁大眼睛:“咦?”
蜻蛉将一尾小鱼扔给展翅近前的孤鹤,好笑道:“咦什么咦,难不成郡主竟是真心想同我学剑?”她转身看向成玉,目光在她一张漂亮小脸上流转了一会儿,笑言,“我只问一个问题,郡主此时是想同我学剑,还是想去找世子?”
成玉讪讪地:“蜻蛉姐姐你看出来了啊。”
蜻蛉含笑。
成玉提着剑柄在地上画圈圈:“我是想找世子哥哥玩啊,可他是冰块做的,就算你告诉我他现在在书房,那我要是师出无名地去找他,也一定会被他扔出来的,他一定还会质问我为何不好好同你练剑,”她叹了口气,“他啊,他很难搞的。”
大概是她稚气的言语和天真的情态取悦到蜻蛉,蜻蛉抿了抿唇,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小笨蛋,难搞,是因为你欠一点策略。”
世人有许多词汇,用以形容遇到一个天生便与自己相合之人,譬如“一见如故”,譬如“一拍即合”。
成玉觉得自己同蜻蛉便是天生相合。成玉是静安王府中的独苗,没有哥哥姐姐也没有弟弟妹妹,但她从小就想要个姐姐。
她想象中的姐姐美丽聪慧,下能御王府,上能制朱槿,对她疼惜怜爱,会给她大把钱花,还从不关她禁闭,她有什么心事都能说给她听,她就会帮她拿主意。
蜻蛉虽然不能给她很多钱花,但是她聪慧多思,了解她的心事,还愿意帮她出主意,因此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将蜻蛉当做是个护卫,而是将她看做了自己的姐姐。
因在丽川王府中,除了交好季明枫外,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心事和愿望,因此蜻蛉帮她出的主意基本上都围绕着这有且仅有的一个主题——“如何搞定季世子”。
而因蜻蛉她原本就是季明枫的影卫,对世子可谓了解甚深,更要命的是她还精于打探消息,故而一出卖起季明枫来,简直一出卖一个准。
成玉非常明显地感觉到自从蜻蛉来到她身边后,她在搞定季明枫这桩事情上的如虎添翼。
譬如蜻蛉教给她的去书房歪缠季明枫的小策略,就十分有用。
“学剑这个借口如何了结?这个简单,你去书房见着世子时,便推到我头上,说我教了你一招两式后见你着实没有根骨,不愿再教你。既然没有根骨,你便也断了此心,但在春回院中闲得无聊,想找他借几册书打发时间。
“两三册书世子他自会借你,但此时还不宜提你想在他书房中待着看。你将书拿回来,两个时辰后还回去,就说你阅得快,已看完了,想再借几本。这一次得了书,你半个时辰后就还回去,说这次挑的书不如人意,你挑着看了几页,不是很有兴致,想换几本。
“世子自会允你换书,换完后你假意翻几页,说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有趣,若拿回去看,最后却觉得没有意趣,又要走一段长路来找他换,来来回回挺麻烦,不如就在南书房中看一会儿罢了。”
成玉照着这个法子,这些说辞,竟果然在季明枫的南书房中赖出了一席之地。
且第二日她再去南书房,挑了书假装自然地坐在昨儿落座的圈椅上垂目翻阅时,世子也没有赶她。世子只是看了她一眼,便重新将目光落在了手中的书信之上。
蜻蛉吩咐过她,便是世子不赶她,也不可得意忘形,这几日切忌主动同世子搭话,一定要装出个真心向学的模样,这样才能长久赖在南书房中。赖得长了,时机自然便有。中途也别想动什么小脑筋行什么小聪明,因这些对世子统统不管用,能得世子高看一眼的,唯“耐心”二字罢了。而时机,世子什么时候愿意主动同她搭话,什么时候便是时机。她耐心候着便是。
成玉很赞同蜻蛉这个见解,她是个有毅力的人,因此即便季明枫寡言到她若不开口南书房中便能整日无声这个地步,她也愣是忍住了自个儿想说话的**。
头两日的确难捱,但第三日她发现了南书房中某本小册竟是以她不识得的文字写成,令她大感新奇,一心想要读懂此书,不知不觉倒将一个假向学弄成了一个真向学,一不留神就在南书房中向学了六七日。
第七日上头,当成玉已全然忘记了自个儿来书房的初衷,只一心埋头苦读之时,蜻蛉所谓的时机,默默然降临在了她的头顶。
申时初刻,秦素眉秦姑娘莲步轻移来到了南书房中,给世子送来了一盅百合莲子甜糖水。
成玉前两日才搞明白她如今研读的文字乃霍涂部的古文,这几日为了便宜查阅资料,她泰半时候都将自己埋在与梁齐高的书架之间,据守在查书的高座之上。若有一个外人进入书房,其实压根瞧不见她。因而秦姑娘入内时便没有瞧见她。
秦姑娘在外头一边盛着糖水一边同世子说了两句贴心话:“方知近几日你都在南书房中习字看书,你身边那两个伺候的小厮心粗,料定记不得你春日里爱喝糖水。虽晓得你看书时不爱人打扰,便是我惹人烦罢,想想还是照着你的喜好炖了一盅给你送来,莲子是我自采,百合亦是自种,便是季文记得吩咐厨房做给你,估摸厨房也炖不出这个口味,你尝尝看。”
季明枫尝了一口。秦姑娘轻声问他:“还成么?”
季明枫回道:“不错。”
“真的?”秦姑娘语声中含着显见的和悦,“那明日这个时候我再炖一盅送过来罢。”却又轻呼了一声,“哎呀,差点忘了明日我要陪王妃去报恩寺进香,只有后日再炖给你了。”
季明枫道:“随你有空。”
秦姑娘笑道:“那后日还是莲子百合?”
秦姑娘的声音缓缓飘入成玉耳中,成玉只觉那声音十分柔婉,如春风送绿,令人闻之心怡。
自成玉踏入丽川王府,虽见秦素眉也有好几次,但其实没怎么在近处听过她开口。此时真切听得秦姑娘玉口开言,她自觉终于明白为何连千金难买一言的季世子也愿意同她多说话了。
秦姑娘她着实有把好嗓子,光听她说话便有调丝品竹之乐。
成玉在心中暗暗赞叹。
她一边赞叹,一边站到了书梯顶端,欲取一部束在书阁最高处的霍涂古语诗集。不料手一滑,偌大一册书啪一声摔在了地上。
秦姑娘轻喝一声:“谁?”
成玉扶著书梯下来捡书,听到这声轻喝正要应答,却听季明枫声无波澜:“大约是老鼠。”
老鼠?她一个不小心最后一阶没踩实,啪嗒自个儿也摔了下去,所幸最底下那一级离地不高,摔下来其实不疼。
她揉着脑袋坐起来,有些愤愤,心里很不可置信:老鼠?我?老鼠?
便在此时,季明枫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说你是只老鼠,你还真跑地上打滚去证明你自己了?”
成玉回头,季明枫绕过第一面书架走过来,一只手捡起落在地上的古诗集,另一只手递给她,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拽,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成玉对季明枫说她是老鼠这事儿很是愤慨,但又不敢太过愤慨,指着身后的梯子小声辩驳:“做什么说我是老鼠,我又不是故意弄出声响,刚刚我从书梯上摔下来了,摔得还挺疼呢。”
季世子上下打量她一眼:“整日在书阁中窸窸窣窣翻来翻去,那就是老鼠。”又道,“果真摔疼了便让蜻蛉带你回去,找个大夫看看。”
她当然不想蜻蛉带她回去,立刻道:“哦那其实也没有摔得那么疼了。”撇着嘴揉了揉手腕,这时候才注意到一同站在书架旁的秦素眉。
秦姑娘神色里含着震惊,但在与她目光相接之时已压下了这份震惊,弯了弯嘴角朝她有礼一笑,又有礼一福,声音温温和和道:“不知郡主亦在此处,却是素眉失礼了。”
成玉揉了揉鼻子:“秦姑娘何处失礼,倒是我取书时不大留意,扰了二位畅谈之兴,且不用管我,你们谈你们的,我还有本书要取一取。”
季明枫问她:“还有哪本书要取?”
成玉道:“《霍涂语辨义》,”有点疑惑,“可秦姑娘不是还有话同世子哥哥你讲么?”
季明枫将目光移向秦素眉,秦姑娘也看了一眼世子,脸白了一下,但几乎立刻回复了容色,现出个温婉笑容来向着成玉道:“我其实无事,本打算这就走的,因听到此处响动,才多耽搁了一时片刻。”矮身向成玉一福,“那么素眉不打扰世子同郡主读书,便先告退了。”转身时脸上仍带着方才的温婉笑容,但仔细留神,会发现那笑容有些僵硬。
不过成玉彼时并没有注意到秦姑娘的神色,秦素眉关上书房门时,季世子飞身攀上书架抽取了一本挺厚的书册,落地时随手扔给了她,成玉低头一看,羊皮封面上正是“霍涂语辨义”五个大字。
她谢过季世子,爱惜地将书册上的灰尘拍了拍,抱着两册书跟着季明枫绕过书架去到外室,在往常看书的圈椅上坐定,便开始翻阅起来。
直读到第二十页,成玉她才突然想起来,她来此处,似乎不是来念学的。她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初心,又反应过来世子今日竟破天荒同她说了好几句话。
照蜻蛉的意思,世子主动开口之日,便是她可以耍点小聪明去亲近他之时了,这时候绝不至于她一开口同他套近乎,他就将她赶出书房。
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啪一声合上了书,坐在窗旁的季明枫闻声看了她一眼。
唔,不可忘形。她咳嗽了一声,假装无事地捡起那本《霍涂语辨义》掩住了自个儿半张脸,待世子收回目光,才越过书缘又偷瞄了他两眼。
季世子一边喝着糖水一边临窗阅书。
窗前有青槐绿柳,堪将吐翠新枝列于户牖,似一副绿帘揽住门窗。慵懒日光穿过帘隙游入室中,平将一间端肃的书室扮出几分和暖春意来。
便连季世子这么个冰块在这一室暖意一室春意之中,看上去也没那么冰冷难近了,故而成玉瞄着瞄着就忘了遮掩自个儿的目光。
季世子被她盯了半柱香,抬起头来:“想喝?”
成玉眨了眨眼。季世子看了眼自己面前的瓷碗,又看了眼她。
成玉立刻蹭了上去,没有错过这个同季明枫搭话的时机,自以为亲近且不失自然地开口:“世子哥哥请我喝糖水么?”抓起汤匙来给自己盛了多半碗,“谢谢世子哥哥了,那我就尝一尝吧!”
季世子看着她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听着她这行云流水的一套言辞,默了一下:“我应该没有表达出邀请你品尝的意思吧?”
成玉愣住了。但盛都盛了,她盯着手里的瓷碗,干笑着给自己找台阶:“呵呵,盛都盛了,一碗糖水么,世子哥哥你不要小气。”顺势喝了两口,糖水入喉,立刻皱眉,“我天,这也太甜了!”
季明枫看了她一眼:“我觉得刚好。”
“这样甜,还刚好么?”七个字脱口而出时成玉才想起来,方才秦姑娘说这一盅甜汤乃是照着季世子的喜好所炖。也就是说,季世子就是喜欢这种甜得发腻的口味。只有小孩子才爱吃甜得发腻的甜食,季世子竟然也爱吃这样的甜食。
成玉觉得这可太新奇了,她就像发现了新大陆,捧着瓷碗探过去一点儿,与季明枫仅一书之隔:“世子哥哥你居然喜欢吃甜食啊,你有点可爱啊!”
季明枫:“……”
成玉退回去将只喝了两口的糖水放回托盘:“你喜欢这么可爱的口味,但我就不太喜欢这种小孩子的口味,太甜了,我不喝了,谢谢啊。”
她说完这一番话,看季世子始终没有回应,觉得可能是因为在季世子那儿,每天和自己说多少话是有额度的,方才他已经和她说了好几句话,今天的额度用完了,因此他又不想理她了。她也没有太失望,来日方长嘛,她就打算退回去重新看书了。
没想到季世子竟拦住了她:“喝完。”
成玉第一反应是,咦,今天的额度居然还没用完么?第二反应是:“呃,喝什么?”
季世子拿指节在瓷碗前叩了一下:“你自己盛的甜汤。”
成玉盯着那甜汤看了半晌,选择了拒绝:“我不喜欢这么甜的。”
季明枫无动于衷:“我知道,”他抬起头看着她,面色冷淡,唇角却弯了弯,“你不喜欢,才请你喝,不喝完明天就别来看书了。”
成玉呆了呆:“你……”她有些反应过来了,双眉蹙起,狐疑道,“我不喜欢喝,世子哥哥却一定要我喝,是不是因为我刚才说了你可爱,你才非要灌我喝这个啊?”她赶紧为自己辩解,“但是可爱,其实是一句称赞人的好话来着,我是因为……”
季世子打断她:“你是还想再喝一盅吗?”
她立刻摇头。
季世子淡淡:“你不想喝,也可以不喝,不过明天就别过来南书房了。”
成玉懊恼:“怎么可以这样!”
季世子没有理她。
成玉磨蹭了一会儿,终归还是端起了那只瓷碗,捏着鼻子将一碗甜糖水灌尽,又立刻摸到一只大茶缸,将一缸子茶水也灌进肚才缓过劲来。
终归还是不服气,不禁小声嘟哝:“但是你很可爱,这真的是一句好话来的,我们用可爱这个词,难道不是我们想称赞一个人的时候,才用这个词的吗,世子哥哥你为这样一句好话难为我,真是太小气了。”
季世子翻了一页书:“看来你真的想再喝一盅。”
成玉没忍住做了个鬼脸:“你不要再拿这个威胁我,已经没有糖水了。”又摇头唏嘘,“你这个人啊,真的是不讲道理。”
季世子放下书,看着她:“我可以让素眉再现炖一盅。”目光落在空了的托盘上,“比这个还甜,然后我定住你,给你灌下去。”
成玉愣住了:“你不可以这样!”
“我可以这样。”季世子神色淡然,“因为我这个人真的很不讲道理。”
“你……”成玉恹耷耷地垂下了头。
季世子问她:“还要继续和我辩论吗?”
她恹耷耷地摇了摇头。
季世子满意地点头:“不辩了就回去好好看书。”
这一日在南书房中剩下的时刻,二人便全然在看书中度过了,一看就看到了酉时二刻华灯初明。
在出拒霜院的路上,成玉回忆了一下自己下午的表现。然后,她反省了很久。
那之后,季世子今天再没同她说过话,连她方才离开书房同他道别,他也只是嗯了一声。
她觉得,她大概率是惹季明枫不高兴了。而且她很快找到了症结所在。
她可能真的不该说季世子爱吃甜食很可爱。
季世子他是个身长八尺的英伟青年,为人处事又冷峻凌厉,似他这样的青年,可能确实不喜欢别人说他可爱。
哎。她有些烦闷地挠了挠头。
像秦姑娘就很懂世子,适才她虽没有觉得秦姑娘同世子说的那几句话有甚特别,但事后回想,秦姑娘说话可谓句句都能熨帖到世子心中。
譬如秦姑娘知道世子看书不喜旁人打扰,送甜汤来时便说是自个儿惹人烦才要给他送来;再譬如她留秦姑娘同世子继续攀谈,秦姑娘听世子说要帮她取书,便含笑先说自己要走,不搅扰他二人读书。
她虽没听过秦姑娘同世子说更多的话,但已可以料想,秦姑娘应是不同世子抬杠的,也不专挑世子不喜欢的话凑上去讨没趣。
可她,她就委实太愁人了。
哎,今日,今日已然这样了,只好明日再接再厉罢。
可明日她见着季世子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这也是个难题。她也不知道他到底爱听什么。
她满怀心事地一路走出拒霜院,面上糊着一片愁容。
她这满面的愁容被躺在拒霜院外的早樱树上一边喝着酒一边等她的蜻蛉瞧了个正着。
成玉同蜻蛉倾诉自己的愁绪,一愁世子不好捉摸,二愁自个儿不够善解人意,主要还是愁世子不好捉摸。
蜻蛉将手中的酒葫芦荡了几荡:“依我看,你们今日处得甚好么,再好没有了。在世子面前,你本心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本心想如何对他便如何对他,着实没有必要像秦素眉那样刻意讨好。”一笑,“世子他……不一定喜欢你像秦姑娘那样待他。”
蜻蛉的话让成玉有点糊涂,但她也没有深究,见蜻蛉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自个儿也有了一点信心,高高兴兴和她一道回春回院了。
次日成玉并未如往常一般一大早便去拒霜院。因昨夜和蜻蛉对饮,蜻蛉同她说起菡城城郊青雀山庄的莺啼乃是丽川府春景一绝,言彼处绝非是俗地,年年总有许多才子骄客前去听莺。
蜻蛉话不多,但极擅言,因此讲起这一处踏青圣地来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仿佛果真瞧见游人以酒求诗,才子扶醉联句,而佳人调弦相和之景。
成玉对才子们联诗没有什么兴趣,但对歌姬们的唱和大有兴致,被蜻蛉之言勾得心里直痒痒,次日一早便和蜻蛉前去青雀山庄听莺去了,至申时三刻才回到府中。
因她是个运动少女,并无一般小姐们的娇弱,走了大半日玩闹了大半日,也不觉十分辛苦。回府后想着平日在南书房中看书要看到酉时,她此时过去还能赶得上到季明枫跟前点个到,因此未想什么便去了拒霜院。
是日天好,成玉踏进拒霜院,老远便望见了季明枫。南书房挨着烟雨湖,湖畔遍植烟柳,杂了几株杏树,绿丝霏霏,春杏馥馥,一派春好之景。
成玉走得近些,瞧见季世子一身蓝衫,手握一卷,临窗而坐,清俊非常。但世子的目光并未落在书页之上,世子他微蹙眉头远望着湖景,不知在想什么。
成玉隔着好远便挥起手来同季明枫打招呼:“世子哥哥!”
得她声音入耳,季世子微微一怔,从湖上收回目光望了她一眼。但世子并没有回应她,目光在她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又重新投向了湖中。
成玉揉了揉鼻子,全不在意地朝书房门走去。世子不搭理她是个常事,她并不在意,至于世子方才皱眉观湖……季世子今日可能不大开心。
那她不应该来打扰季世子啊今天,应该让他独处,人不开心时不是都喜欢独处么?可来都来了,转身就走也不大好,或者应该先进书房问候一下季世子,然后再找个借口离开?对,这么办很妥当。
她就推开了书房门,问候了一下季明枫,接着在自个儿的圈椅跟前胡乱磨蹭了两下,忽然想起来似地:“啊,答应了蜻蛉姐姐今日要和她一起绣双面绣,我怎么又跑到南书房来了,世子哥哥,我还有点其他的正事,今日我就……”
季明枫看了她一眼,不客气地打断她:“那算什么正事。”顿了一顿,伸手点了点桌面,“过来喝糖水。”
成玉一愣,果见季明枫身前的书桌上摆了只白瓷汤罐并一只白瓷碗。她不大明白他叫她喝糖水是什么缘故。难道她昨日说他一句可爱他竟记恨到了今日,晓得她讨厌喝甜糖水,因此备好了这个专在此候她?他不至于如此罢……
成玉狐疑地探身过去,季明枫已将糖水盛好,摆在了她面前。他自己则执笔开卷,在方才翻阅的书册上批注什么。
成玉虚瞟了一眼,世子察觉到她的目光,亦抬眼看她,她赶紧收回了目光,磨蹭着顾左右而言他地夸赞起世子那一笔书法来:“一般来说用软毫笔写小楷容易将字写得没精神,但世子哥哥你这一笔字却是形神俱得,你可真厉害啊!”
世子没有理她这一茬,右手笔耕不休,左手食指在盛着糖水的白瓷碗前点了点,言简意赅道:“喝。”
成玉又磨蹭了会儿,许久,她道:“世子哥哥,我其实不太喜欢吃甜食……”
世子的笔停住了,抬头看着她:“所以?”
“所以我觉得,”但见季世子眉峰蹙起,她突然想起来今日世子不开心。不是昨日才反省过自己么,便是没有秦素眉解意,她也不能这种时刻上去触霉头啊。她立刻打住了,直挺挺地转了话锋,脸上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所以我觉得……虽然我寻常时候不爱甜食,”她挖空心思想出了一句,“但这是你给我留的糖水,既然是世子哥哥专程给我留的,我就不该挑食啊。”说着一边观察着季明枫的神色一边端起了白瓷碗,见季世子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她一点空子也钻不了,只好破釜沉舟地抿了一小口。
糖水沾唇,她咦了一声:“这个百合莲子糖水怎么是凉的?”
季世子淡淡:“你来迟了,糖水凉了,是糖水的错?”
她认错认得倒快:“是我的错。”但终归还是不想喝。
她踌躇了半晌,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出来:“不过我想,既然凉了,我还是不喝这碗糖水为好,”她神色真诚,“这也是为世子哥哥着想,因为,”她探过去一点,为他讲解这事儿的内在逻辑,“你看啊,这个凉掉的糖水,万一我一喝,结果喝病了,最后会麻烦谁来照顾我呢,当然是世子哥哥你啊,岂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季世子看也没看她一眼,提笔蘸墨,波澜不惊道:“麻烦不了我,齐大夫就住在你隔壁院子,他治吃坏肚子很是在行。”
成玉心里咯噔一声。呃,她大意了,世子不像小花和梨响那样好骗,她一个在山匪窝中还能安之若素、又跟着他一日一夜赶路也全然无事的郡主,要让他相信她突然娇弱得能被一碗凉汤放倒,的确是为难他。
她端起那白瓷碗,不情不愿地嘟哝:“那我喝就是了。”
然糖水入腹,才发现竟然还挺好喝。成玉很是吃惊,狐疑地向季世子:“今天这个怎么不太甜的?是你和秦姑娘讲不要炖那么甜吗?不对,秦姑娘今天不是去进香了吗?”
季世子闻言顿了顿笔墨:“天底下只秦素眉一人会炖汤吗?”
“哦,不是秦姑娘炖的,那这是谁炖的呀?”她小口小口地边喝边问,看季世子不回答,她开了句玩笑,“总不可能是世子哥哥你炖的么。”
季世子突然抬头:“怎么不可能是我炖的?”
成玉没有立刻回答。成玉呛着了。呛着了的成玉咳嗽着问了季世子一个问题:“世子哥哥你专门给我炖的?”
世子没有回答。
成玉拍着胸口试图让自己从呛咳中缓过来:“真、真的吗?”
季世子终于受不了似地回道:“炖给自己喝,炖多了。”
成玉总算停住了咳嗽,不解道:“可你喜欢吃很甜很甜那种很可爱的口味啊。”
季世子挑眉:“你再说一个可爱试试。”
成玉不说话了。
季世子淡淡:“我今天不想吃那么甜了,不可以吗?”
成玉点了点头:“那好的吧,那是可以的。”
但世子在甜汤上的口味始终令她好奇,成玉忍不住问:“你也喝甜的也喝不太甜的,那你觉得不太甜的好喝一些还是甜的更好喝一些?”
今天世子竟没有嫌她话多,反而问她:“你觉得哪一种好喝?”
她将手里的白瓷碗抬起来:“当然是这个好喝啦。”又没话找话,“从前我总以为若论炖糖水,我们梨响才算炖得好,没想到世子哥哥你也炖得很不错啊。”
季世子垂头在书上写了几笔,待她将一整碗糖水都喝完,突然淡淡道:“那我做的和你们家侍女做的,相比如何?哪一个更好?”
成玉脱口而出:“当然是梨响……”眼看季明枫神色不善,她机敏地顿了一下,“她比不过世子哥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