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脚步声响起,六扇屏风上突然映出了个男子的身影,因会在这种深夜出现在她房中的男子除了朱槿再不会有别人,因此她什么也没想。
朱槿应是持了灯烛,房中比方才亮堂了些,她低头揉着眼睛,便是在她揉眼的空当,他绕过屏风来到了她的床前。灯被放在了床边的小花几上。
她恹恹地抱膝坐那儿,不抬头也不说话,是拒绝的姿态。但朱槿并未知难而退,反倒坐在了床边她身旁,下一刻一张浸湿的白丝帕已挨上了她的脸。
她垂着头躲过:“我不是故意去回忆,是看到了……”她停了一下,“封印……被触发,自己解开了。”握着丝帕的那只手在她的话音中收了回去,停了停,然后丝帕被叠了两叠。
朱槿并没有这样文雅的习惯,但她此时却没有想到此处。她强自平稳着吐息,继续道:“你封住了那些事,这一年来,我再不会主动想起它们,所以才能无忧无虑地生活这许久,但也许我是不配这种无忧无虑的……”
她哽咽住,伸出右手捂住了眼睛:“我……很想念蜻蛉,就一晚,”她停了一会儿,“我不想被封印,也不想要任何人待在我身边,就一晚。”
叠好的丝帕被放在了搁灯的小花几上,四四方方一小叠。油灯的灯窝里突然爆出一个灯花,啪的一声。朱槿没有回答她。那只手轻轻拉开了床头装小物的小屉,从里头取出把银剪子来。油灯被笼住,灯芯被剪了一剪,火苗瞬间亮堂起来。这时候成玉才听到对方开口:“朱槿他,封印了什么?”是熟悉的,却绝不应在此时出现在此地的微凉嗓音。
成玉猛地抬头,侧身坐在她床边的青年正放下剪刀,用那张方才预备给她拭泪的丝帕低头擦着手。感觉到她的目光时,他抬起了头,目光掠过她。
下一刻他的手伸了过来,拇指触到了她的眼睛,似乎预料到她会躲避似的,他空着的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肩膀,轻轻一拽,是轻柔的力度,她却不受控制地倾了过去。只来得及抬手抵住他的胸膛。
她懵懂地抬眼看他。他似对那只紧贴住自己胸膛以示拒绝的手掌毫无所觉,那抚触着她眼睛的右手轻柔地来到了她的眼下,然后拇指顺着眼角一点一点,拭去了她眼下的泪痕。
意识到青年是在帮自己擦拭眼泪,成玉立刻想要自己来,抬起的手却被青年拦住了。
“让我来。”他说。
他的拇指来回抚过她的眼下,嘴唇轻抿着,那使他的神色看起来有些过分认真。
成玉的脸却一点一点泛白了,因她在那一刻的静谧中,想起来了方才她在青年面前哭着说了什么。她说了朱槿的封印。那是秘密。她整个人都有些紧张的轻颤:“连三哥哥……我不是……”
他的手指还停留在她的眼尾,拭去了最后一丝泪痕,他低声:“不想告诉我朱槿在你的意识里封印了什么,是么?”
她僵了一下,立刻反驳:“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刚才说的封印,它实际上……它其实是……”
“是一种法术。”他接住了她的话,看着她湿润的眼睛,“宗室皆知红玉郡主有病劫,靠十花楼中百花供养而活,也知服侍红玉郡主长大的侍从是静安王寻来的不凡之人。”他淡淡道,“一个不凡之人,会个把法术并非什么离奇之事。”
成玉再次僵了,她垂下了头,她的脸终于离开了连三的手指。他并没有挽留,顺势松开了她。许久,她才重新抬起头来轻声道:“连三哥哥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红玉的?”
“昨日。”
她静了一瞬,抱着双膝呐呐解释:“我没有骗过你,我只是没有告诉你,但你也没有问……”突然想起连三似乎问过她是哪家的阿玉,又立刻改口,“你也没有使劲追问。”
他笑了笑,“我也没有告诉你我是谁,我们扯平了。”
她摇了摇头:“我其实知道你是个将军。”
她的确知道连三是个将军,但她从未费神想过他是个什么将军,那似乎并无必要。此时细思起来,大熙朝共设十七卫统领天下兵马百万雄军,其中有四卫常年戍卫平安城,除此外皇帝还有支分成天武、元武、威武三军的亲卫部队亦常年待在京城中。既然她常在街上碰到连三,这说明连三很可能是个内府将军,奉职于这三军四卫之中。
不料连三却叹了一声:“你不知道我是谁。”
“可你是谁都没有关系,我知道你是个将军就够了。”她坚定道。
他像是愣了愣,停了一会儿才问道:“所以,是大将军也没有关系?”
平安城中的三军四卫泰半是从勋爵子弟中挑选出来,而连氏乃是大熙名门五姓之一。大熙朝各军各卫都设了大将军及将军之职,七个大将军里有一个出自连氏,这并不稀奇。
她惊讶了一瞬:“是大将军么?”三军四卫的七位大将军,皆位居正三品,连三这样年轻,却已是个正三品的将军,她此时的惊讶皆出自叹服,但同时她也有些莫名:“是大将军又有什么关系呢?”
连宋看了她一阵:“你以为我是三军四卫中的大将军?”
成玉有些疑惑:“那……除了三军四卫……难道你是其他十三卫的将军么?”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别骗我,其他十三卫的将军这时候随皇帝堂哥来行宫的几率,我觉得不太大。”
“十七卫上面,不是还有别的大将军?”连宋问她。
十七卫正三品的大将军上面的确还有别的大将军,且不只一个。成玉她是个常常帮着皇城内外的子弟们代写课业赚零用的郡主,大熙的军制她当然比其他的郡主们都更懂一些。正三品的各种大将军上面还有个从二品的镇国大将军,一个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以及掌鱼符统帅百万兵马的正一品大将军。是了,他们大熙朝武将的最高官阶其实没有它下头的那些官阶华丽,前头没有什么定语,就是三个字,大将军。
大将军。成玉啊了一声,猛地想起来那位幼时从军年少拜将七战北卫出师必捷的帝国宝璧,正是姓连。
成玉呆呆地看着坐在床沿的青年:“你是……那位大将军。”
三殿下点头:“对。”
那位大将军,是帝国唯一的那位连大将军,是退了她婚的那位连大将军。
看成玉震惊地傻在那儿,三殿下静了一瞬:“你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有、有啊。”她吞了一口唾沫,试探着问他,“这几日乌傩素的使臣们来朝,你说他们看到你长这个样,有没有为我们大熙朝的未来感到忧虑啊?”
三殿下笑了笑:“看到我这么健康,他们可能会对乌傩素的未来更感到忧虑一些。”
“哦。”成玉干巴巴地,“那我就放心了。”
三殿下冷静地看着她:“除此外,我想你应该还有别的话想和我说吧。”
“我没有啊。”她回答。
“你有。”
“我没……好吧,我有。”成玉眼神飘忽,“我知道连三哥哥你想让我说什么。”她停了一下,“你想知道那时候你退了我的婚,我有没有怨你,现在知道了你是退我婚的人,有没有重新怨上你,对么?”
像是知道他不会回答似的,她抱着双膝,偏头看着他:“这件事我从未在意过,就算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是你退了我的婚,我也没有生过你的气,此时就更不会了。”似乎感到好笑似的,她抿起了嘴角,“但此时想起来,差一点就要被皇祖母逼着娶我的那个人居然是连三哥哥你,有些好笑。”她的侧脸枕在膝头上,不由失笑,“要是我和连三哥哥成婚了,会是怎样的呢?一定很奇怪吧,因为连三哥哥是哥哥啊。”
她兀自感到有趣,却听到他突然开口,嗓音有些冷:“我不是你哥哥。”
他背对烛光坐在她的床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她呆了一下:“可……”
他没有让她的反驳说出口。“你听清楚了,”他看着她,整个人都有点不近人情的冰冷,“我不是你哥哥。”
她眨了眨眼,察觉他是生气了,可她根本不知道何处惹了他生气:“可你自己说,你是我哥哥啊。”
他突然笑了,那笑却也是冷冷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不知所措,憋了半晌:“是的吧?”
他抬眼:“那我说我是你的郎君,你就认我做郎君了?”
她愣了一愣:“……不能吧……”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那为何我说要做你哥哥,你就让我做了,要做郎君,你却不让我做了?”
她呆呆地:“我又不傻啊,哥哥和郎君,能一样么?”
“有什么不一样?”
她脑子突然转得飞快:“那假设都一样,连三哥哥你又为何非要计较是哥哥还是郎君呢?”
“嗯,你是不傻。”他气笑了似的。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但她也不是真的想要他回答。她斟酌了一下:“所以我想,连三哥哥你那时候拒婚,是因为你注定要成为我的哥哥呀,我们之间的缘分,乃是兄妹之缘,这是上天早就注定好了的呀。”说完她想了一遍,自觉没什么问题,抬头看向连三时,却只接触到他冰凉的眼神。仅看了她一眼,他便像受够了似地转过了头,冷笑道:“天注定,就你还能知道什么是天注定?”
她心里咯噔一声,感觉他这是气大发了。
她一点一点挪向床沿,挪得靠他近了些,试探地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垂了眼,目光落在她作怪的手上,但并没有拨开她。她就自信了些,鼓励了自己一下,挪得更加靠近他,又试探着将脸颊挨过去。她轻轻蹭了他的手臂一下,仰着头抬起双眼看他,声音软软的:“连三哥哥,你不要生气,我错了。”
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但她明白只要她认错他就一定会消气,伺候太皇太后时,她若犯了错,只要这样撒娇,她老人家就一定会原谅她。
她感到了连三的手臂有一瞬的僵硬,她也搞不清这僵硬是为何,但他既不言语,身体也没有给出要原谅她的信号。她不禁再接再厉地又蹭了一下他的手臂,还顺着手臂向下,将脸颊移向了他的手掌。
不用她再做什么额外的小动作,他的手掌已摊开,因此她的左颊很轻易地便接触到了那温热的掌心,她在那掌中又蹭了蹭,侧着脸轻声问他:“连三哥哥,我们难道不要好、不亲了吗?”
他依然没有回应她,但他的目光却没有离开过她,他的瞳色有些深邃。
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同人撒过娇,但这招撒手锏百试百灵,她很有自信,并不真的担心连三会哄不回来。
在连三的凝视中她闭上了眼,嘴角微微抿起来:“我知道连三哥哥并没有真的生我的气,我们还是……”话还没有说完,她感到贴住她脸颊的手掌动了动。
她立刻睁开了眼。他的手指已握住了她的下巴,他用了巧劲,迫使她的上身整个挺直了,她的脸便靠近了他。
“你错在哪儿?”他问她,声音低得仿若耳语。而那样近的距离,她不由得不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那张脸上。她头脑发昏地想,哪里错了,我怎么知道我哪里错了。
“既然不觉得自己有错,那道什么歉?”他继续追问她,语声却不是方才那样冷淡了,她心中想,是我的撒娇起了作用,所以还是要道歉,还是要撒娇。然后她感到他的手离开了她的下巴,却沿着下颏的弧线,移到了她的耳垂。
他像是在体味一件工艺品,手指划过沉香木圆润的弧面似的划过她的肌肤,带着品评和赏鉴。她难以辨别抚触着自己的指尖是否含着什么情绪,她只是感到耳垂有些发痒,可身体却被定住了似的,不能抬手去抚摸确认。
在他深邃的眼神之下,她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荒谬感,不由得喃喃:“连三哥哥……”
他笑了一下,更加靠近她,他们的面颊几乎要相贴了,他在她耳边低声:“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想靠撒娇过关,是吗?”她隐约觉得他们贴得太近了,他身上的白奇楠香让她有些头晕目眩。当他转过脸来正对着她时,她的眼中只能看到他的双眼。
他的眼睛很好看。她有无数比喻可以用来形容此时他那双凤目,或者他的目光。那目光是克制的,却也是惑人的,就像柔软的树脂蓄意收藏一只蝴蝶,只待她一不小心跌进其中,便要将她永远定格似的。那些琥珀,便是那样成形的。
她感到了一点慑人的压力,因此闭上了眼睛,但却没有忘记回答他的责问:“我的确没有说错啊,都是注定的,”她想了想,又轻声道,“难道放在今日,皇祖母再赐婚,连三哥哥你就会改变想法娶我吗?”
话出口时,她感到他屏住了呼吸。这可太过稀奇,每一次都是他将自己吓得要屏住呼吸,他也被她提出的这个假设惊吓住了么?
她一瞬间便忘记了他带给她的那些压力,有些想笑。她偷偷睁开了一只眼睛,继而是另一只眼睛。
然后她看到了他的表情。他有些怔忪。
“你不会想娶我的。”她笑了,有点得意似地,“你也会觉得奇怪啊,因为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做了你的妹妹。”
连三怔忪的目光终于聚焦,落回了她的脸上,他一点一点松开了她。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但对她的结论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
灯花又爆了一声,他静了片刻,转身再次取了那把银剪。他剪了灯花,却没有再回到她的床边,只是站在鹤形灯旁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道:“那么,我们重新回到最初我问你的问题上吧。”
他不生气了,成玉就挺高兴,又向他确认:“所以连三哥哥你消气了是么?”
他白了她一眼:“我原本就没有生气。”
成玉揉着裙角干巴巴道:“好吧,你没有生气。”想了想,“所以最初的问题是……”然后她慢慢变了脸色。她想起了最初的那个问题。他问她,朱槿封印了什么。
许久,她低声道:“我不想说。”右手却有些神经质地握住了胸前的衣襟,眼中重又聚起了水光。似乎有什么东西带给了她巨大的痛苦,而她的所有活力和颜彩也在一瞬间被什么吸食殆尽。她自己知道,是封印移开,便令她无时无刻不感到负疚的那些可怕的回忆。
她的脸色再次变得苍白起来,她看着面前的青年低声祈求:“你不要逼我,连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