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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国师向三殿下转述探子们的消息:“殿下同我今日算是白来了。”国师蹙着眉,“说小郡主惹了祸,被关在皇上的书房里罚跪,四个宦侍看着,皇上下令要跪够三个时辰才许放她出来,那无论如何是赶不上这场比赛了。”

三殿下凝目赛场,头也没回:“她惹了什么祸,皇帝竟连比赛也不让她出了?”

国师静了半天:“说是她昨日午后在院子里烤小鸟,被皇上撞见了。”

“什么烤小鸟?”三殿下终于回了头。

“就是字面意义的烤小鸟,”国师做了一套非常生动的动作,“就是生起火来,把小鸟的毛拔掉,刷上油烤一烤,蘸点孜然粉……这样的烤小鸟。”

三殿下有些疑惑:“这对于一位郡主而言,是有些调皮,不过也不算惹祸,皇帝为何会罚她?”

国师再次静了半天,沉默了一下:“可能是因为小郡主烤的是皇上那对常伴他左右,被他唤**妃的爱鸟吧。”

三殿下回头看着赛场,半晌,道:“……哦。”

国师煽情道:“听说皇上赶到的时候,他的一双爱妃穿在木棍上被小郡主烤得焦香流油,小郡主正兴高采烈地叮嘱她的同伴待会儿吃的时候一只放辣一只不放辣,放辣的时候用个网漏放,能放得均匀些。”

三殿下点头:“很讲究。”

国师:“……”道,“可这对皇上而言,着实就太残忍了,听说皇上快要气糊涂了,指着她直道好胆量,亲自葬了一双爱妃后便罚了小郡主,就是如此了。”问连三,“郡主既来不了,殿下还要继续看么?”

三殿下撑着腮坐那儿:“坐会儿吧。”

成玉也是冤枉,万万没想到院子里飞进来两只鸟,她随便烤一烤,就烤了皇帝的一双爱妃。幸好从小到大跪习惯了,在皇帝的御书房中将整场比赛跪过去,也没觉得怎么样,就是膝盖有点痛。

被放出来时比赛正好结束。抄近路跑出来的成玉远远望见皇帝带着群臣离开观鞠台,她警醒地在马栏附近一棵大树底下蹲了会儿,待看客走得稀稀落落,才翻围墙溜进了鞠场。

方才比赛的一堆人马仍在场中,瞧着是在争吵什么。齐大小姐照约定正在场边等着她,离人堆稍远,身旁立了匹枣红骏马。

成玉眼中一亮,急向齐大小姐而去,同仍吵闹着的七八个球手擦肩时,耳中无意飞进两队球手的几句争论,大体是乌傩素不服今日之赛,扬言若不是她们队长昨日吃坏了肚子下不了床今日未上场,熙朝绝无可能获胜之类。

大熙竟然赢了,成玉一方面为皇帝感到高兴,一方面觉得这个比赛应该也没有什么看头。

正是酉时三刻太阳西斜之时,观鞠台上仅余一二人,鞠场上东西两方倒是割据了两拨人马,乌傩素和大熙的球手是一波,成玉齐大小姐和齐大小姐的忠仆小刀是一波。

黄昏一向是宁静时分,鞠场上却并不宁静,主要是乌傩素和大熙的球手们一直在吵吵。成玉和齐大小姐并肩赏马时她们在吵吵;成玉和齐大小姐跨上马沿着半个鞠场疯跑时她们在吵吵;成玉和齐大小姐跑够了开始玩一刻钟里连着将十个球全打进球门时,她们仍在吵吵;当成玉和齐大小姐双双在一刻钟内连进十球后,她们的吵吵声才终于小了一些;而当成玉开始玩“飞铜钱”这个游戏时,小刀惊讶地发现,鞠场上居然安静了,且吵吵的人群全围到了她身边,有几个还围到了她的前头。

成玉和齐大小姐原本便是为了让吵吵的球手们有足够的空间能认真吵吵,才只划了半个鞠场自娱自乐。此时瞧见原本站在东边的球手们竟齐聚了过来,齐大小姐虽然不清楚她们搞什么名堂,本着善意还是提醒了一句:“有时候郡主打出的铜钱会乱飞,退远些,小心伤了。”

成玉此时却没有发现鞠场上这个新动静,她正凝神让胯下的骏马、手中的球杖和马匹左侧垒在地上的五枚铜钱“同为一境”。

所谓“飞铜钱”,乃是指将铜钱垒于鞠场之上,而后飞马过去扬杖击钱,每次只击出一枚。

相传不知何朝有位击鞠天才,鞠场上颤巍巍垒起十余枚铜钱,天才飞马而去,每扬一杖必打出一枚,而余者不散,且所击出之钱均飞往同一方向,还全是七丈远,一分不增,一分不减。

成玉一直很向往这位天才的神技,自个儿悄悄练了许多年,但一直没练到这个造诣。上一回成玉同齐大小姐玩儿这个游戏还是去丽川前,彼时她仅能挑战一下五枚垒成的铜钱柱,虽能一杖一钱而余者不散,但如齐小姐所言,她击出的铜钱是要乱飞的,且距离也是没个定数的。今日难得遇到明月殿前先帝爷花大钱造出来的这方豪奢鞠场开封,她一心要在此挑战成功击出的五枚铜钱能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因此十分专注。

小刀眼尖,退到八丈开外了还能瞅见成玉一脸凝重,因此她谨慎地又往后退了几步,还一片好意提醒前头乌傩素的球手:“我们郡主用起力气来,打出的铜钱飞个七八丈远是常有的,”心有余悸地补充了一句,“打在身上真挺疼的,你们还是退后好些。”

站在小刀正前方的是乌傩素的一个前锋并一个后卫,矮个儿后卫往后头退了两步,挪到了小刀身旁,瞧着像是想同小刀搭话,但方才才同大熙吵了半日,不好意思拉下脸来开这个口,因此神色有点纠结。还是小刀分了一点神出来:“你是不是肚子痛?”

矮个儿后卫头摇得似拨浪鼓:“没有没有。”

“哦。”小刀点了点头。

矮个儿后卫黏糊了一阵,试探着向小刀道:“你们说这个游戏叫飞铜钱,飞铜钱的意思是,飞马拿球杖去击打地上那柱铜钱是吗?这是帮助练习瞄准?”

小刀一直关注着成玉的神色,瞧郡主的神色越发凝重,经验丰富的小刀又往后头退了两步。她也没太听明白矮个儿后卫方才说了什么,含糊地回了一句:“嗯,是要瞄准才能打得出去。”

估计看小刀挺配合,矮个儿后卫信心大增:“这个我们队长也常练,”又矜持又自得地道,“不过这个铜钱柱还是太大了些,你们郡主要练瞄准,可以拿更小的东西挑战一下嘛,譬如我们队长就用一个葡萄大的小球练,就说我们队长眼神好,球技超群,策马而去,每一杖……”话未完脚下场地忽动,小刀拉了那小后卫一把,两人站定时只见驭马向着龙门跑了一段儿的白衣少女正灵巧地调转马头。

小刀目测调转的马匹同那五枚铜钱呈一直线,而后少女忽然俯身扬杖策马飞奔,马匹似一箭发出,有破风之势,转瞬已近至钱柱。眨眼之间球杖落下,一枚铜钱飞出,而飞奔的马匹未有丝毫停顿,向着龙门而去,再行半圈,而后再向余下的四枚铜钱而来。

就像飞驰的流星沿着同一轨迹五次划过天门,五枚铜钱便在这五次反复中被依次打出。

千步鞠场,马踏黄昏。因成玉自策马之始,至将五枚铜钱击打而出之终,从未停过疾行的马蹄,因此在场诸位都只觉那绝色少女贴在马背上的五次挥杖发生在顷刻之间。而破风的铁蹄中,大家唯一能看清的也只有白衣少女的五次挥杆,以及被打出的铜钱最终身在何方罢了。

以铜钱柱为原点,被打出的五枚铜钱飞出七丈远,均落地在正东方向,一分不增,一分不减,排成了个“一”字。

全场寂然。

成玉勒住马,立马在龙门之前,遥望数丈开外那一列排成“一”字的铜钱,习惯性地撩前襟擦汗,发现穿的并非男子的蹴鞠服,就拿袖子随意揩了揩。她似乎还沉浸在方才淋漓尽致的挥杆中,并没有太在意鞠场上蓦然而至的寂静,只在擦净额头上的汗水后,手中闲捞着球杖,跨在马背上慢悠悠朝着齐大小姐踱过去。

齐大小姐在成玉向着自己走过来的那一瞬反应过来,鼓掌道:“漂亮。”

大熙的球手们也反应过来了,但估计是被镇住了,且被镇得有点儿猛,一个个屏气凝神地,定定瞧着成玉。

而瞧过成玉玩儿这个游戏多次的小刀,她一向觉得郡主总有一日能练成今日这般神技,因此如同她家小姐一般,小刀震惊中也有一分淡定,还能继续同乌傩素的小后卫聊天:“对了,方才你似乎在同我讲你们队长,你们队长怎么了?”

小后卫脸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默默无言地看了小刀一眼,正巧站在前头的高个儿前锋也红红白白着一张脸转身欲走,小后卫就疾跑两步跟着自家前锋一道走了。

成筠一朝,国师虽已开始养老,但偶尔也会被皇帝召去议一议事。皇帝今日有兴致,击鞠赛后又召了国师议事。国师进书房时正逢着两个宦臣向皇帝禀报红玉郡主的动向,说郡主刚跪满时辰便撒腿跑了,他们跟去瞧了瞧,郡主是去了鞠场。

皇帝只点了点头,像是意料之中,也没有说什么。

既晓得了郡主的动向,国师想着要堵她一堵,因此一盏茶后他便寻机匆匆赶回了观鞠台。

已是红云染遍西天的酉时末刻。观鞠台中,国师却惊讶地发现三殿下竟还坐在他原本那个位置上。

鞠场尚未被封,也无甚赛事,只几个少女并几匹骏马占了西北角,几个人似乎在说着什么话。

国师在三殿下身边落了座,顺着三殿下的目光看过去,骑在一匹枣红骏马上的白衣少女便落入了国师的眼中。

国师微讶,那确然是红玉郡主。

他虽已数年不曾见过红玉郡主,但那张脸,真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忘记。几年前那张脸的美还似含在花苞之中,今时今日却已初绽,那种含蓄竟已长成了一种欲语还休之意。红玉郡主她,是个成年的少女了。

国师斟酌了一下:“殿下是认出红玉郡主了?”

三殿下虽回了他,却答非所问。“她该穿红裙。”三殿下道。

国师怀疑自己没有听清,愣了愣:“殿下说……什么?”

三殿下没有再开口,只是撑腮坐在椅中,面上看不出他对目中所视的鞠场、乃至对目中所视的红玉郡主的态度,国师觉得这样的三殿下难以捉摸,不知他在想着什么高深之事。

白裙亦可,但她还是该穿那种全然大红的衫裙。这就是三殿下此时想着的东西。可以看出绝没有什么高深之处。虽离得远,但他却将鞠场上一身白裙的成玉看得十分清楚。

她身下骏马走了两步,带得她脚边雪白的纱绢亦随之而动,堆叠出的波纹如月夜下雪白的浪。那浪花一路向上,裹出她纤细的腰身,再往上,便是整个她。那纱绢是很衬她的,裹住她如同裹住晨雾中一朵白色的山茶。美,却是朦胧的。使她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般,含着天真。白色总让她过于天真。

三殿下思量着,因此需要大红的颜色将她裹起来,那便实在了,大红色贴覆着她时,当使她更有女子的韵味。想到此处,三殿下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脸上。

血阳之下她脸颊微红,额头上有一层薄汗,眉心一朵红色的落梅,显然今晨她妆容精致。此时却残留得不多了,只能辨出眉是远山黛。那有些可惜。但额上的那一层薄汗,却使她的肌肤泛了一点粉意,更胜胭脂扫过,天然地动人。

此时她身旁有人同她说话。她微微偏头,很认真地聆听似的,然后就笑了。笑着时她浓密的睫毛微垂,微微一敛,而后却缓缓地抬起来,就像一只自恃双翼华美的蝶,吝惜地拢住双翅,而后却又一点一点展开,戏弄人、引诱人似的。那种笑法。

三殿下的眼神蓦地幽深。

她自然美得非凡,但因年纪尚小之故,世人看她,或许都还当她是个孩子。他初次见她,未尝不是同世人一般,只当这是个美得奇异的孩子。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着她时,眼中便不再是孩子,而是妩媚多姿的女子了。平心而论,她妩媚的时候其实不多,且当她做出那妩媚的姿态时,她还常常不自知。但这种不自知的妩媚,却更是令人心惊。

国师因见三殿下沉默了许久,着实想问他几句郡主之事,故而试探着叫了他一声:“殿下?”

三殿下收回了目光,却还有些发怔似的,半晌,他突然笑了笑,扇子轻轻在座椅的扶臂之上点了点,问国师:“她脸上的妆容叫什么,你知道吗?”

国师莫名其妙,他本来预感三殿下要同他谈的是如何从成玉口中套出红莲子的下落,乍然听到这离题十万八千里的一个问句,感到了茫然。好半天,才十分不确定地问连三:“殿下是说,红玉郡主的……妆容?”

三殿下玩味似地念出了那个名字:“红玉。”

国师稀里糊涂地隔着大老远遥望郡主许久,凭着伺候后宫三千的先帝时增长来的见识猜测:“落、落梅妆?”

“落梅妆?冰绡为魄雪为魂,淡染天香杳无痕,一点落梅胭脂色,借予冬日十分春。”三殿下笑了笑,“倒是很衬她。”

国师虽然是个道士,但文学素养还是够的,隐约觉得这几句咏梅诗却不像是在咏梅,倒像是在咏人。再一看场上的郡主,国师的眼皮一跳,那一张脸肤光胜雪,殷红一点落梅点在额间,可不就像是在那难描难画冰雪似的一张脸上增了几分春意?

三殿下站了起来,似乎打算就这样离开了。

国师眼皮又一跳,不禁上前一步,诚恳规谏:“殿下,您候在此处的初衷应该不是来夸赞郡主的美貌的吧?您在这里待这么久,不是为了堵住她会会她么?”

三殿下头也不回:“改日吧。”

暮色已然降下,国师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暮色中,他感到了蒙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