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淡淡道:“那就是很喜欢了。”他继续道,“想将它们退回去吗?”
这次她没有出声。
三殿下看着她:“没有钱,却有很多爱好,要想过得好,除了吃我的用我的,你自己觉得你还能怎么办?”
成玉想了一会儿,没有想出办法来。
“唉。”她叹气:“所以我说,人生真的太难了。”
三殿下一锤定音,给此事画了句点:“那就这样吧。”
成玉显然觉得就这样也不太妥,她低着头又想了一会儿,趴在桌上问连三:“那……连三哥哥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她侧着头看着他,轻声问他,“我学东西特别快,学什么都特别快,你有喜欢的东西,我学了做给你啊。”
三殿下看了她好一会儿:“唱曲能学么?”
成玉默了一下:“就只有这个我如何学都学不会,连三哥哥你换一个。”
三殿下换了一个:“跳舞?”
成玉又默了一下:“就只有唱曲和跳舞我如何学都学不会,连三哥哥你再换一个。”
三殿下再换了一个:“弹琴?”
成玉再次默了一下:“就只有唱曲跳舞和弹琴……”
三殿下无奈地打断她:“你不是说你学什么都很快?”
成玉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脚尖在凳子底下画圈圈:“那再聪明的人都有短板了……”
三殿下道:“你的短板还挺多。”
成玉敢怒不敢言,想了半天,提议道:“我射箭不错,我给连三哥哥你猎个野兔子吧。”
三殿下笑了笑:“我射箭也不错,能给你猎头猛虎。”
成玉哑了哑:“那……那我还能过目不忘。”
三殿下挑眉:“真是没有看出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成玉想起来自己在连三跟前的确常忘东忘西,几乎次次见面他都能挑出她新近又忘了什么与他有关之事,她感到了话题的难以为继,很是无力地为自己辩驳:“那……我要走心才不会忘,可能很多时候……我不太走心吧……”
“哦,不太走心。”三殿下道。
成玉立刻明白自己说错了话,硬着头皮补救:“或者有时候我喝醉了,或者想着别的重要的心事,那也会……”
今次三殿下比较宽容,没有同她较真,只道:“但就算你过目不忘,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倒是切切实实的。
成玉感到讨好连三真是太艰难了,她几乎绞尽脑汁,终于想起来还有一项绝技:“那我……我会绣花啊!”为着这项绝技她几乎要雀跃了,“连三哥哥你总不会绣花吧!”
话刚落地,被连三伸手用力一带。她适才懒懒趴在桌子旁,整个身子都没用什么力,连三握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往自个儿身上时,她像一只懵懂的飞蛾扑向火焰一般,全无自觉、全无道理、也全无抗拒地就扑进了他的怀中。
回神时,她才发现堂中一片嘈杂,原是上菜的小二路过他们后头那一桌时被桌椅绊倒了,将手中一盆菜汤洒了一地。她方才坐在过道旁,幸得连三及时拉了她一把,才没有被汤汁溅洒了衣裳。
恍惚中她听到连三问她:“你还会绣花?”
定神时才察觉和连三挨得极近,接着她震惊地发现自己竟坐在连三腿上,像个小虾米似地微微躬着身子,一只手握紧了连三的右臂,而连三的左手则放在她身后稳稳托着她的脊背。
在意识到应该不好意思之前,她的脸先一步红了,是本能的、无意识的脸红,因此那红便有些懵懂。红着的月季一般美丽的脸,漆黑的眼珠透出惶惑来,看上去有点羞赧。但羞赧也是天真的羞赧。
她坐在他腿上,没有忘记回答方才他的提问:“我会绣花啊,还绣得很好呢。”声音软软的,稍稍一拧,就能滴出水来一般。
她显然对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害羞感到不可思议,有些难堪的,又不解地咳了一声:“连三哥哥,你放我下来。”她轻声道。
三殿下却并没有放开她,他琥珀色的眼睛捕捉住了她,就像一头猛虎捕捉住了一只美丽的梅花鹿。成玉本能地有些恐慌起来,挣扎了一下,想要起身。连三的右手猛地按住了她的腰。
她疑惑极了,眸子里全是惊异,不明白他这个动作是为何,但她的腰在方才的挣动之间挺直了,因此她再不用仰视他,几乎可以平视他了。这微妙的高度上的差异,令她不再觉得自己像只梅花鹿了。
她终于敢正视连三的脸,还有他的目光。然后她发现那张脸上竟是没有什么表情的。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却在她看向他的一瞬间里,于眉眼之间突然浮出了一点笑容,微热的气息靠近她的耳郭:“既然那样会刺绣,就给我绣个香囊吧。”
“可……”她羞赧得不行,只能凭着本能行事,声音仍是软的,含着一点抱怨之意,“不要欺负我不懂啊,”她轻轻推了他一把,当然没有推动,她低声认真地同他解释,“因为鞋帽赠兄长,香包赠情郎,给连三哥哥你,是要送鞋子的。”
他那好看的凤目中仍含着笑意,右手依旧按着她的腰,他竟学着她也低声道:“可我就想要个香囊。”微凉的声线刻意放低了,就如同藏在月夜中的溪流,仅凭着那一点神秘的潺潺之声,令人依稀辨明它在何处。有一种不能言说的幽昧之感。
那声音能蛊惑人似的,她不知该怎么办,只好轻轻又推了他一把:“连三哥哥你要讲道理啊。”
他握住了她推他的手,她极轻地颤了一下,不知该作何反应时,他却已经放开了她。“我的正事来了。”他笑了笑,将她放在了一旁的条凳上,帮她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袖,“自己去逛街吧。”又将那个混乱中被她遗落在地上的蹴鞠面人捡起来递给她,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成玉如在梦中地离开了酒楼,回到凉茶铺时才有些清醒。清醒后,她对自己产生了疑惑,照理说连三哥哥只是哥哥,他帮她一把,她不小心坐进了他怀中,这全然是个意外,她怎么会脸红呢?
她皱着眉头拷问自己,直坐到凉茶铺中生意多起来老板嫌弃她碍事了,她才得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那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在连三怀中坐得跟个小虾米似的,自己潜意识里觉得这动作很幼稚很丢脸吧。
虽然是这样离奇的借口,但她竟说服了自己,还感到了释然,并且松了一口气。果然是一个没有任何风月经验的无知少女。
三殿下的正事是国师。成玉走后,倚窗候着国师上来的三殿下又是早先那位清冷雅正、孤身饮茶赏花、独自来偷浮生半日闲的三殿下了。只是视线偶尔会飘到对街的凉茶铺,直到国师坐到他跟前了才略有收敛。
国师粟及是先帝朝封的国师。国师被他师父哄骗下山辅佐先帝是在四十年前,彼时先帝还是个少年,国师也还是个少年。如今先帝坟头的松树苗苗已经长到三丈高,本该垂垂老矣的国师瞧着却还是个青年,因此满朝文武对国师都非常敬畏。
看到他那张脸就不得不感到敬畏。
国师被他师父捡上山修道那一年正逢大旱闹饥荒。彼时国师拜师不过为了一口温饱饭一个暖被窝,并没有想到要证道飞升那么长远。然抵不住他天生好根骨,道途就是要多平顺坦荡有多平顺坦荡,以至于后来年成好了他想下山回老家镇上开个糕点铺子,求了许多次他师父都不同意。
直到有一天求得他师父烦了,他师父就信手将他扔进了先帝朝中做国师。
先帝这个人,是个很拎不清的皇帝。纵然彼时朝中亦不缺贤明的文官和骁勇的武官,但先帝他是个能把贤明的文官和骁勇的武官统统搞进后宫的先帝,遇到这种皇帝,要保得国朝平稳,也真的只有信玄学,靠国师了。
因此国师在先帝一朝活儿一直很多,压力也一直很大,朝中传言他脾气不大好,那也着实是脾气不大好,直到先帝驾崩之后,国师的脾气才变得温顺了一点。
成筠登上帝位后,为大熙朝带来了新气象,少年天子,清明有为,国体朝事之上治痼疾养故病,颇有些能为。而因朝廷整肃,慢慢成了一个清明朝廷,国师也就愉快地过上了养老的日子,每天看一看古书研究研究糕点,等着将成筠这一朝对付过去,如果还没到飞升的机缘,他就回老家镇上开他的糕点铺子。
当今天子是个有心的天子,知道国师的爱好,帮国师开糕点铺子他虽做不出来,但时常给国师赏赐点珍本古籍是可以的。近日丽川王入京述职,呈上了许多南冉珍宝并南冉古书,天子就将新得的南冉古书挑了几册送去给了国师。
国师今日拿来请教三殿下的,正是其中一册述史之书。
国师将书册摊在三殿下面前请他一观,指节叩住一处,道:“便是此处。”书册上是南冉文字,粟及边译边念道,“……人祖阿布托率族众移于此世,初至只见天地渺茫,无四时,无五谷,亦无生灵,族众望此皆泣:‘我辈死于此矣。’泫然哀啕。忽有神女自光中降,身披红衣,足系金铃,其美如朝云托赤霞,其态若寒月吐清辉。阿布托尊之祖神那兰多,携众叩拜……”
跳过几行续道:“献祭之日,那兰多裁风雨权作护法之幡,剪素云以为登天之桥。风幡动摇,天桥乍起,桥中忽起万千刀尖,密如梳篦。祖神那兰多挽乌发,披红衣,赤足行于尖刀之上,行过处金铃动,红莲开,鸿蒙生辉。天桥百里,红莲万盏,那兰多行至天桥彼岸而忽化作垂天之光,光似彩凤垂翼,俯照寰宇,渺茫世界顿然清明,四时化出,草木俱生,鸟鸣兽走,与八荒无异。而族众嚎啕,哭祖神那兰多舍身之赐。人祖阿布托大悲,寻祖神仙体三月,得一红莲子,”
国师念到此处停了下来,正欲启口问连三他想问之事,见三殿下主动将书页翻过,欲往后看。次页却是一片空白。三殿下再翻了一页,倒是有字,上头记载的却已是另一桩事体。三殿下皱了皱眉,抬眼看他:“你是想要问我,此中记载的那兰多是谁,对吗?”
粟及道:“正是。”
“南冉语中的那兰多,我想,”他停了停,“应该可以译作祖媞。”
方才粟及所念的这一段着实令连三有些震动,似这样完好的关于祖媞的记载,八荒中已不可得,便是将这册书递到东华面前,怕帝君都要另眼相待。然而赏玩此册已久,且将这一段同三殿下朗朗读过一遍的粟及,在听到祖媞这两个字时却并没有什么震动,反而还有点茫然。
三殿下瞧着一脸茫然的国师大人道:“看来你并不曾听说过祖媞神的名讳。”又道,“想必此前连那兰多你也未曾听闻过了。”
粟及沉吟:“实不曾听闻。”疑惑道,“不过,照此文中所述,凡人当是被一个叫阿布托的君王从什么地方带到了这个世间,但彼时此处却很凋敝,其后有了那兰多的舍身祭祀,才有了天地化育四时五谷,使得凡人们能生存衍息。照此说,那兰多该是我等凡人的母神了,可关于天从何处生,人从何处来,各族虽有各族的传说,我从前却没有听闻过这样的传说。中原引为正统的传说,乃是盘古开天,伏羲女娲兄妹和合而诞下凡人,为我等凡人调风顺雨丰饶五谷的也皆为此二神。”
三殿下停了一会儿:“我所知的伏羲神女娲神未曾诞下过凡人,但南冉族提到的这位那兰多,”三殿下改口,“这位祖媞神,却是我们神族一直供奉的尊神,也的确是你们凡人的母神。”
粟及一脸震惊。
三殿下将那册子又翻了两页:“这看着并非原本,墨是新墨纸页非陈,乃是个抄本,”叩住那空白一页道,“这一页是抄漏了?此书的原册可借我一观否?”
粟及曾辅佐了先帝整整一朝。先帝是个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却偏爱问十万个为什么的皇帝,粟及被他折磨三十多年,早已养成了但凡碰到一个疑问就要把和这疑问相关的祖宗十八个疑问全部搞清楚的习惯。
因此三殿下一问,国师便有对:“殿下说得没错,这是个抄本,但皇上赐来的,原就是这个抄本。”
三殿下没来得及问的,国师大人还有对:“历代丽川王都想要收服南冉国,南冉接壤丽川,可说是西南夷族中最神秘的一支,擅用毒蛊之术,又擅奇门遁甲,南冉国内还山泽众多,幽秘难测。说这一代丽川世子打探到南冉有个古墓,古墓中藏有载录南冉山川地理奇方奇术的许多古书,因此差人探入古墓中抄誊了最为要紧的几册书,意欲图个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国师修长手指点了点桌上白底黑字的书册,“此册便是当日抄誊的其中之一。但据说原册加了秘术,遇风则化为扬尘,所以如今世上也没有原册,只有抄册了。”
三殿下目光在书册上的空白处停了一停:“所以,要知道此页上记载了什么,唯一的办法是找抄录之人探问了?”
粟及点了点头:“丽川王治下甚严,虽未从他府中打探到此册的抄录之人,但我越是把玩这些文字越感熟悉,竟像是出自一位我识得的小郡主之手。那位小郡主聪明绝伦,精通数族语言,有一年以一十三种文字抄经为太皇太后祈福,这十三种文字中便有南冉文。而这位郡主,此前也正是在丽川游玩。”
三殿下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在“人祖阿布托大悲,寻祖神仙体三月,得一红莲子”这一行字上头,淡淡道:“那便去问问这位郡主,‘红莲子’之后,当日她还看到了什么却忘了抄录。”
问也流利答也流利的国师大人此时却卡了一卡,咳了一声:“这个……”
三殿下抬眉。
国师大人又咳了一声:“这个……殿下你还是别说出去是你想问这个事罢,若这事传到那位郡主耳中,便是我去问,小郡主也不一定告知我了。”
三殿下皱了皱眉:“看来是个脾气不太好的郡主。”
国师道:“小郡主……脾气其实是好的,但是对殿下,可能……”
三殿下略有诧异:“我一个外朝之臣,还能同一个养在深闺的郡主有什么积怨?”
国师大人沉默了片刻:“殿下你退过她的婚。”
三殿下道:“我……”然后三殿下就想起来了,的确有这么一桩事。还朝之初,太皇太后赐了他一桩婚,但他一个天神同凡人成什么婚,他就拒了。拒了他就忘了。
三殿下皱着眉,也沉默了片刻,然后道:“没有退过,只是拒了罢了。”
粟及叹了口气,很真情实感地点评:“那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也没有什么太大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