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眉她爹是王府主簿,她自小同季明枫一起长大,懂事起便开始崇拜季明枫。在秦素眉心中,季明枫霞姿月韵,允文允武,是当世最为杰出的俊才,甚而有时候她觉得丽川若有十分灵气,这十分灵气便都汇在了季明枫一人身上。只是这十分灵气生成的季世子大约在降生时单缺了一味日暖之息,因而生得性子寒冰也似。
可能因他爹是颗情种,曾为情误事,寒冰也似的季世子生平最恨红颜误事,于女色上的不上心,比个和尚也差不离。能同季世子走得近的女子,在秦素眉印象中只得三人,一个她,一个红玉郡主成玉,还有一个后来的诺护珍。
据她所知,红玉和季世子的缘分,始于去年春日。彼时红玉郡主游玩丽川时遭遇强匪,同家人离散,被路过的季世子顺手搭救,又顺手带进了丽川王府中。
在秦素眉的回忆里,这位郡主被救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十分倾慕季世子,无论世子去往何处,她总爱沾前沾后地跟着,左一声世子哥哥右一声世子哥哥。世子不搭理她,她也不怎么生气。
因她缠得多了,后来世子似乎也同她亲近过一段时日,但那段时日并不很长。
不久后世子便救回了那位异族姑娘诺护珍,世子对诺护姑娘很是另眼相待,之后便同郡主越来越疏远了。郡主似乎很是伤心了一阵。
而后便发生了南冉古墓之事。这位郡主不知做了什么,惹得一心想征服南冉的世子大怒,世子当夜之怒连她都是平生仅见,竟将闯祸的郡主关在了王府中。
再然后,便是这位郡主不告而别。
在那之后,秦素眉便放宽了心,并不觉得季明枫对成玉有什么别念。有时候她还会想,无论开初有没有情分,到成玉离开丽川时,季明枫应该多多少少是有些厌憎她了。若不然,在发现成玉不告而别的当夜,他为何什么表情都没有,表现得那样平静?且那之后他也没有派人去寻找过成玉,甚而在王府中的半年多来,他连提也不曾提起过这位在丽川王府中暂居了半年的郡主。
可此次入京再次逢见这位红玉郡主,世子的态度却让秦素眉的心中波澜顿生,直觉过往有些事,她要么未曾留意,要么留意过的那些,她看得不够分明。
她脑海中又响起方才那美貌丫头一番咄咄逼人的高谈。
“郡主在丽川流落时,幸得世子大义相救,又允郡主在丽川王府中暂居了半年,我们十花楼十分感谢,本应着厚礼相酬。但南冉古墓一事,贵王府却不厚道,看我们郡主孤身落难在王府,便以狠言羞之辱之,又以威权迫之压之,着实欺人。不过恩怨两重,就算两两抵过罢,这些事我们十花楼也不再计较。只希望世子往后若再见到我家郡主,便如今日一般只做陌路视之罢了,正巧我们郡主也只想同你们丽川之人做回陌路……”
世子竟没有恼怒,只是打断了她的话:“你说,她想同我做回陌路?”
那伶牙俐齿的婢子冷笑了一声:“我们郡主就在前头,世子若是觉得我妄言,不如直接过去问问她本人如何?”
世子沉默了许久,绸缎庄前成玉已结束了与人的交谈,没有回头,径自朝前面的街角走去,那婢子便对他们哼了一声,然后小跑着跟了过去。季明枫一直一言未发。
他们在那儿站了许久,直见到成玉和那婢女均消失在街角,又站了会儿,季明枫才领着她进了医堂。
季世子和红玉郡主之间到底如何,秦素眉原以为自己看得清清楚楚,此时却又觉得扑朔迷离模模糊糊。
或许扑朔迷离的从来不是他们之间曾发生了什么,她想。
扑朔迷离的,只是季明枫的态度。
天步回府时,听婢子说烟澜公主来了府上,正在书房中同三殿下弈棋,天步愣了愣。
方才在绸缎庄时她并非诓骗成玉。近些时日三殿下夜夜晚出日日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在府中休憩也不过午时前后的个把时辰。烟澜公主虽来过几次寻他,次次皆是错过,今日这个时辰他竟在府中,天步也感到十分稀奇。
在书房中伺候的小婢子下来换茶时悄悄禀她,说公主此次是来求字,公主她带了幅“蝶恋花”,栩栩如生一幅画呈上来请公子给题几个字儿。公主原本的兴致像是很高,还帮着公子磨墨濡毫来着,公子的兴致也像是不错,公主请他题字,他就题了。
小婢子说,她不识字,因此并不晓得公子题了什么,只瞧着那些字龙走蛇行,体骨非常,是很好看的字,公子还题了整整四行,她想着公主是该高兴的。可公主读完那四行字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默默收了画,喝了一盏茶,又欲言又止了一盏茶,最后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请公子再陪她下局棋。她印象中烟澜公主求的事,公子很少不依的,故而两人一直下着棋,直下到此时。
小婢子说评书似地同天步禀完,很有些为自家公子鸣不平:“公主想要什么,公子可都依她了,但公主的脸色却一直没好起来过,”她偷偷向天步,“奴婢觉得,公主的脾气是越发古怪了。”
天步叹了口气。小婢子禀的这桩事,显见得是烟澜她以画传情,结果落花有意流水却无情,因此落花自伤罢了。这倒让她忆起一桩旧事。
当年长依恋着桑籍时,忍到身如枯木,心如死灰,也曾作过一幅“春莺啼绣阁”图请桑籍题字。
拿“春莺啼绣阁”喻她对桑籍的一段闺阁之情,确是太文了,也含蓄得忒狠了,倒不怪桑籍没瞧出来,竟在上头题了一句“春莺喜闹新柳绿,晓风一拂青天白”。
长依揣着这句诗回去解来解去,也不过解出这幅传情图可能激发了桑籍的一些大志,使他想如晓风一般涤荡八荒重建一个清明天地这样的意思……
长依很神伤。
天步走了一会儿神,暗道入凡后的长依,别的一概忘了,性子也变了许多,唯一保留了的,竟是爱以画传情的这份小心思,着实令人感叹。
烟澜还在书房中同连三耗着。
甫入此凡世,三殿下便吩咐了让她多看着些烟澜,天步琢磨,那就是说烟澜的一举一动她都该了如指掌,那今日烟澜呈了什么图,三殿下题了什么字,她似乎也该了解一下。
小婢子在一旁嗫嚅:“彼时是兰问姐姐在一旁伺候公子笔墨。”兰问是连三案前的笔墨侍女。
兰问来到天步跟前,神色很是复杂,先给她做了一点铺垫:“当是时……烟澜公主摊开画来请公子题字,是幅‘蝶恋花’,蝶戏秋海棠,乃是前朝刘子隆刘才子的大作,公子沉默了一下,问公主题什么,公主含蓄地说题一些对这幅画的注解便可。”
天步点了点头:“‘蝶恋花’,若配注解的诗词,当然该配两句彩蝶如何恋秋花的艳词。”她在心中佩服烟澜,这暗示颇为大胆,以烟澜的性子,定是鼓了许久的勇气才能做到这个地步。天步不禁好奇三殿下究竟题了什么竟能让烟澜脸色立变,她向兰问:“你在旁伺候着,有瞧见公子他题了什么吗?”
兰问语重心长:“奴婢方才有没有提过,那幅画上画的是秋海棠?”
天步不解:“你是提过,不过这关秋海棠什么事?”
兰问就面无表情地背了起来:“秋海棠,多年生草本,兰月开花,桂月结果,块茎可入药,多治咳血,衄血,跌打损伤。”
天步的脸色逐渐凝重:“你不要说它们是……”她没有把话说完。
兰问沉默了一下:“嗯,”面现不忍,“就是公子给那幅画题的注解。”又补充道,“因此公主看了脸色不好。”
“……”天步一时竟无话可说。
天步既回了,连三跟前自然是她去伺候着。刚为他二人换上热茶,桌上的一局棋便了了,公主欲辞,天步注意到公主辞别的神情中别有一丝怅惋。
天步很是同情烟澜,只觉烟澜竟还能痴迷地看着连三满面怅惋,说明用情很深。她试想了下要是她违反天条有了个心上人,这个心上人却在她摊开来借以传情的名画上写秋海棠多治跌打损伤,她感觉不用天君来棒打鸳鸯,她自个儿就能先和人割袍断义了。
烟澜走后,连三信手在棋盘上重摆了一副残局,又伸手问她要茶。天步趁着递茶的当口上前禀道:“今日奴婢去绸缎庄买布时,遇见了那位玉姑娘。”
连三低头喝着茶,闻言停了一下,是让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天步缓缓道来:“玉姑娘认出奴婢来,请奴婢带句话给殿下,说她被关了十日禁闭,今日方从禁闭中出来,想邀殿下去逛酒楼。因殿下这几日难得在府中,故此奴婢照实回了,玉姑娘说那便看殿下的意思。她因几日后要去探望她祖母,大约不在城中,但这四五日,她都很空,说殿下若筹得出时间有那个空闲,便差个人去横波街的仁安堂传个话给她。”
连三搁了茶杯微凝了眉,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天步听他开了口,语声有些奇异似地:“她穿了裙子?”
这似乎是和他们所谈之事全然不搭边的一个问题。
天步心想玉姑娘她不是个姑娘吗,一个姑娘穿裙子这到底是件多稀奇的事儿啊?她踌躇着反问连三:“玉姑娘她……不该穿裙子么?”
连三撑着额角看着棋盘,右手拈着一枚黑子欲落不落,淡淡道:“我没见过罢了。”待黑棋落子后,他才又问了句,“是什么样的?”
偶尔会觉得自己善解人意是朵解语花的天步在连三面前经常体验自信崩溃的感觉。因没听懂他在问什么,她鹦鹉学舌一般谨慎地又询问了一遍:“殿下是说,什么……什么样?”
连三看了她一眼:“她穿裙子是什么样?”
天步回想了一下:“好看。”
连三看着棋盘:“还有呢?”
天步又回想了一下,笃定地:“是条白裙子,非常好看。”
连三从棋局上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自身旁书架上取了一册书扔到她面前:“拿去好好读一读。”
天步垂头瞧了一眼封皮,书封上四个大字“修辞通义”。“那……和玉姑娘的约呢?”她捡起书来踌躇着问连三,这就是天步作为一个忠仆的难得所在了,话题已被连三歪到了这个地步,她竟然还能够不忘初心。
连三一时没有开口。
天步追忆着过去连三身边那些美人们,试图回想当年她们邀约三殿下时,三殿下他一向是如何回应的。但印象中似乎并没有谁曾邀约过连三,无论是多么高贵的神女,伴在连三身边时,大体也只是候在元极宫中,等着三殿下空闲时的召见罢了。有些神女会耍小心思,譬如装病诓三殿下去探望,博取他的怜爱和陪伴。但这也不算什么邀约,且很难说三殿下他喜欢不喜欢姑娘们这样,有时候他的确会去瞧瞧,有时候他又会觉得烦。总之很难搞清他在想什么。
然三殿下同这位玉姑娘相处,似乎又同他当初与那些神女们相处不太一样……天步打算帮玉姑娘一把,稳了稳神,帮玉姑娘说了一篇好话:“玉姑娘说这四五日她都空着,专留给殿下,便看殿下哪时能腾出工夫罢了。奴婢瞧着她一腔真意,的确是很想见见殿下。”
天步自以为这句话虽朴素却打动人,三殿下应该会吃这一套。可惜三殿下铁石心肠,并不吃这一套。
连三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她诓你的罢了。”
天步吃惊:“……奴婢不解,玉姑娘为何要诓奴婢?”
“是诓我。”就听连三平淡道,“被关的那十天竟忘了让花非雾通知我一声,怕我生气。”
“这……”天步猛然想起来那夜连三自小瑶台山回来后,第二日,第三日,乃至第四日,他日日都要去一回琳琅阁。原是为了玉姑娘。
天步震惊了片刻,又细思了一番:“可当奴婢说殿下近日繁忙时,玉姑娘看上去十分沮丧,”她琢磨着,“奴婢还是觉着,她说想见殿下并非是诓殿下,倒真是那么想的。”
“是么?”连三的目光凝在棋盘之上,嘴角勾了勾。
天步试探着:“那殿下……要去见她吗?”
等了会儿才听连三开口:“不用,”他笑了笑,摩挲许久的黑子落进了棋格中,“让她也等一等。”他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