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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青年笑了笑,也没有再问,只道了声谢,并允诺次日定将伞还去琳琅阁,便抬步走进了雨中。

连宋撑着借来的伞回到景山别院时,常在别院中伺候的小丫头们已将一色亭中的汤泉收拾妥帖。大丫头天步疾行过来接过他手中的伞,一面替他撑着,一面请他的示下,是先喝盅热酒暖身还是先去汤泉中泡泡。

雨势已小,一院梨花含着水色,氤氲在微雨中,白衣青年远目微雨梨花:“将酒送至汤泉,这伞,”顿了顿,“明日着个小厮送去琳琅阁。”

大熙朝的官场里有两位奇人,一位是深受皇帝宠幸却一心只想回老家开个糕点铺的当朝国师,一位是明明位列武将之首却比全国朝的探花们加起来都还要风雅好看的当朝大将军。

一辈子就想开个糕点铺的这位国师叫粟及,便是成玉的救命恩人。而那位又风雅又好看的当朝大将军,便是成玉感觉很可以同花非雾结成佳偶的白衣公子——连宋连将军。

连宋出身侯府,是老忠勇侯的第三个儿子,十四五跟着他父亲征战沙场,屡立奇功,二十五拜为大将军赐大将军府,乃是本朝开朝以来最年轻的一品大将军。

眼睛一向在天上的国师粟及平生只赞过一人,便是同他齐名的连大将军,说连三勇毅,破得强敌,立得国威;连三雅致,弄得丹青,奏得玉笛;连三他有神仙临世之姿。

粟及颇有几分仙根,已修得半身正果,因而他夸连三的一席话世人虽听着感觉这是一种夸张手法,但他和连三两个人却都明白,他没有夸张,连大将军连三,他确然是神仙临世。

大千世界有数十亿凡世,大熙朝仅为其中之一,上天在这数十亿凡世中化育的皆为凡人,天生天养,寿有尽时。但凡世之外却有四海八荒神仙世界。在四海八荒神仙世界里头,九重天上天君的第三子三殿下连宋君领着四海水君之职,掌领东西南北四海的水域,乃是八荒至高的水神。

八荒至高的水神连宋君他离开四海来到这一处凡世,乃是因为另一位神祇。便是四十四年前死在九重天第二十七天锁妖塔下的花神长依。

泡在汤泉中时,连宋瞧着一院子带雨的梨花出神。

自长依死后,世间的花木似乎都失了一些颜色。从前长依在时,这凡间的梨花带雨,总让人能品出佳人含愁泪眼潸潸的情致,倒也有惹人怜爱的时候。如今却只像个受尽欺凌的小媳妇儿,在雨中瑟缩罢了,看了也只令人心烦。

但这孟春冷雨和这令人心烦的梨花景,却令连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同长依初见之时。

那倒着实是许久前的往事了。究竟是七百年前还是八百年前连宋并没有细算过,总归便是那么个时候。

那时候九重天上的瑶池还没有总管,天下百花还没有花主。花主这个位置上无人,诸多事宜不便利,这事其实同他没有什么干系,无奈他的好友东华帝君司掌着神仙的仙籍和职阶,有一回他下棋输给了帝君,帝君便潦草地将这个担子安到了他的头上,令他暂代一代。

他暂且顶在这个职位上头,瞧着底下的花神们为了花主之位明里暗中斗来斗去,有时候他瞧着她们斗得有趣,有时候又觉得莺莺燕燕的烦人。

大多时候他觉得她们是烦人的。

九重天的传闻里,他这个三殿下是个在神族里排得上号的花花公子,风流之名四海皆知。年轻的水神,英俊善战,地位尊崇,天族又一向崇武,姑娘们自然都爱他。

但世间有那种用甜言蜜语和温存体贴铸成的有情风流,或者说世间所谓的风流大多是这种风流;但世间也有以漫不经心和无可无不可铸成的无情风流,便是三殿下那样的风流。

故而他便是个八荒口中的花花公子,对美人们却也没有什么格外的耐心。遇到座下的花神们互斗得哭哭啼啼最后闹到他跟前来请他判公允这种事,他通常是会觉得烦的。

而三殿下同他两个打小谨遵天族礼度的哥哥又很不同,被缠得烦了便要一走了之。

九重天上最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仙,说的便是他。因他打小就这么行事,天君早习以为常,对他的两个哥哥虽拘着严谨的礼法,对他却一贯纵容。

那一回连宋被缠得烦了离开九重天,赴的是南荒,去找魔族七君缃之魔君的小儿子清罗君下棋。

两万年前鬼族之乱平息,叛乱的鬼君擎苍被封印后,四海八荒险得太平,神族与鬼族重修情谊,处得还算不错。见此情形,私底下有些想法的魔族七君也按捺住了蠢蠢欲动之心,两万年来天下从大面上瞧着,还算太平。因而一个神找一个魔下棋,也算不得什么荒唐事。

清罗君好宴客,逢着喜事便要扫庭宴客,偏他又是个极其乐观之魔,基本上每天都能叫他从他平凡无奇的魔生里头瞧出喜事来,因此他差不多日日宴客。

然这一日宴客的清罗君却面带愁容。

坐在下首的一个圆脸青年嬉皮笑脸掀揭他的疮疤:“清罗君这是在相云公主处吃了闭门羹,一杯冷羹吃下去,郁结进了肺腑,故此才外露出这许多愁意。”

相云公主是魔族这一代中顶尖的美人,魔族里传闻她比之神族的第一美人青丘白浅也不差什么。不过魔族一向爱同神族争个高下,但屡争屡输,屡输屡争,又屡争屡输,搞得心理问题极大,自我判断一向都不是很准确,因此连宋对他们这一族的种种传闻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圆脸青年旁边的灰袍青年懒洋洋接话:“妃之魔君将相云含在嘴里怕化了,养得她一双眼睛在天上,清罗你却偏肖想她,”得清罗君蹙眉一瞪后哈哈一笑,“倘你只是看上她的美貌,为何不招长依来伺候几日?长依知情解意,便是这份知情解意要拿白泽来换,别人我不好说,不过清罗你么,多少白泽你也是给得起的嘛。”

席上众人哄笑。

白泽乃是仙泽。八荒有四族,神族、魔族、鬼族、妖族拢共万万生灵。各族生灵有各族的气泽,神为白泽,魔为玄泽,鬼为青泽,妖为绯泽。但不拘论哪一族,初生的小婴儿体内的气泽总是繁杂,要经种种修炼才能将之精炼纯粹。越是强大的生灵,体内的气泽越是纯粹,灰袍青年调侃清罗君一个魔族皇子白泽却多,乃是笑他不学无术。

清罗君生得五大三粗一根筋,驳起人来也是五大三粗一根筋,旁人暗笑他不长进他浑不在意,却对拿长依同相云做比这桩事意见极大:“长依,长依她能同相云比么?”

清罗君一根筋惯了,人也实诚,便是看不起那唤作长依的女子,对一个女子他也说不出什么刻薄话来。但一个三教九流的酒宴,最不缺溜须拍马之人,立时便有人逢迎道:“小皇子说得是,一只无主的花妖,不过靠着贵人跟前卖笑得贵人的一点怜悯苟活罢了,身卑位贱,又怎配同相云公主相提并论?”

妖族和魔族共生于南荒,妖族弱小,自古附庸于魔族。而花妖们因生得好,常被有阶品的魔族豢于后室。南荒无主的妖少,无主的花妖更是少之又少。

这番逢迎话清罗君内心是赞同的,但要不要对一个弱女子如此刻薄他又是很纠结的,嘟嘟哝哝道:“也不好如此说长依,长依她吧,她就是,她就是……”但“就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一直在一旁研究手边一只小巧温酒器的连宋君,这时候破天荒开了口:“长依。”向着清罗道,“叫长依是么?”

天族的这位三殿下虽常来南荒找清罗君喝酒,清罗君张罗的许多酒宴,他碰上了也七七八八参加一些,但他坐的从来是清罗君右手的尊位,兴致上来时也一向只同清罗君谈上几句。魔族里头仰慕三殿下想同他搭话的公子少年们不在少数,过去却从未有谁能有机缘接上这位殿下的一丝儿话头。

眼见得这是一个能同三殿下搭上话的机会,方才逢迎清罗的杏眼少年一双黑眼珠滴溜一转,立时将身子朝着连宋一侧,讨好道:“三殿下不是我们南荒中人,有所不知,这长依原本是株红莲,但因她的本体红莲却是个不能开花的天残,因而并没有贵人愿将她收入园中。是个花妖,却无主,原本便是一桩贻笑大方的事了,近年来不知哪根筋搭错竟想要修仙,四处搜寻白泽,”含蓄地嗤笑了一声道,“为得白泽四处卖笑,与那些凡世的风尘女也不差什么了,在妖族和魔族……”

连宋手撑着头看向杏眼少年:“有多美?”

正绘声绘色说到兴头上的杏眼少年一卡,一顿:“三殿下说的是……”

连宋就笑了笑:“方才听你们说她美,她有多美?”

男人么,大抵都爱品论美人,尤其爱小酒一醺之后品论美人。宴上诸君琢磨着三殿下的这个话头,眼风各自一扫,自以为领悟了三殿下的志趣所在,接下来的半场宴席便都淹没在讨论长依的美色里头了,倒是未曾有人再刻薄长依的出身。

提了这么个话头的三殿下却未再发一言,面上看不出是有兴致还是无兴致,只是握着铁扇的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沿,那是心不在焉的意思。

南荒正是春盛时候,碧海晴天,花木蓊郁,景致颇好,连宋便多留了几日。

八荒都觉连三风流,且确信这桩事毋庸置疑,但八荒又都拿不大准,世间美色千万,三殿下他究竟爱哪一种?

天君三个儿子,大儿子央错端肃,二儿子桑籍清正,都是不好巴结的主,好不容易连宋这位三殿下令有心之士们看到了一丝谄媚上位的希望,可三殿下的心思实在难以揣摩。

譬如说,你以为三殿下喜欢的是此种美人,此时伴在他身旁的也确是此种美人,你也想呈送个此种的美人讨他欢心,但说不准第二日他身边就又换了个与此种美人完全相反的彼种美人。

四海八荒之中,大家觉得论风流三殿下算不上最风流,但论难伺候和捉摸不透,三殿下应该是到巅峰了。

不过,前几日酒宴上连宋那一句长依她有多美,倒是让意欲巴结这位天族皇子的南荒贵族们看到了一丝希望。

大家也都很上进,奋力抓住了这一线希望。不过第三日,便有人将长依送进了连宋的房中。

连宋记得长依,是在一片烛光深处。

连宋来南荒,常居之处是西风山断崖上的一处小院。

那已是后半夜了,他刚从清罗处弈棋归来,踩着月光踏入断崖小院的垂花门,甫一抬头,便瞧见了北房中的烛光。

北房外立了棵合欢树,绒羽似的一树合欢花被月光烛光染成赤金,显出了几分艳色。合欢树上系着根细绳,延进北屋内,今晨他亲自将绳子另一头系在了北屋中一个花架上。挂在细绳上的,是他闲着无聊制好后意欲风干的几十张笺纸。

院里一阵疾风起,闹得房中烛火飘摇,绳上的笺纸也似彩蝶般翩翩欲飞。连宋微一抬手,树静风止,迈步过去时他瞧着离房中烛光越近,薄光透过纸笺时,纸上的虫鸟花卉便显出一种别样的灵动来。

他随意翻弄着绳上的笺纸一路踱进房中。

烛火愈盛,也愈密织,有些落在灯架上,有些落在地上,高高低低的还排布得挺有情致。烛火深处,红衣女子微微抬起头来唤他的尊号:“三殿下。”那张脸确是美的,当得上眉目如画。

连宋将目光移向她,但仅顿了那么一瞬,便又重新移回到一张印了四季花的花笺上头,随意道:“长依。”

女子眼中微讶:“三殿下怎知我是长依?”声儿轻轻的。

世说天君三个儿子,最灵慧者当属二殿下桑籍。桑籍出生时有三十六只五彩鸟从壑明俊疾山直入云霄相贺,此是天定的吉兆异象。而后桑籍他又在三万岁时修成上仙,此又是桑籍他作为一个仙中俊杰的明证。在二殿下桑籍的灼灼光环之下,他的两个兄弟无论在资质上头还是在勋绩上头,似乎都有些失色。但某些神仙在此事上还是有不同看法的,譬如曾经的天地共主东华帝君。

东华帝君因自个儿出生时并没有什么天地异象,而后他居然长成了一个天地共主,因此并不迷信什么出生时天地齐放金光有几只破鸟来天上飞一飞就有远大前程之类的事。东华帝君始终觉得连三才是个可造奇才,天君得了连三,在生儿子这桩事上便可以就此打住了,反正再生也生不出比他更灵慧的。

因着被挑剔的东华帝君认可过的这种灵慧,连三同长依的第一次相见,自然省了“你是谁?”“我是长依”“谁将你送来我房中?”“某某将我送来您房中”“你来这里做什么?”“来此处陪陪三殿下但是三殿下啊我卖艺不卖身的”之类的常规对话。连长依那句“三殿下怎知我是长依”,三殿下都觉得如此简单的问题并不需要他浪费时间回答。

他依然端详着那张四季花的花笺,将它取下来又对着一盏烛火就近照了照,过了会儿才道:“他们就算迫你,以你之能,不愿来也不用来。他们可是诓你本君因是仙,白泽取之不尽,因此得了本君欢心,本君自有许多白泽供你取用?可本君清修至今,”说到“清修”二字,像是自己也觉得好笑,他就极淡漠地笑了一笑,改口道,“本君修炼至今,体内已无丝毫青泽,你那被七幽洞中的双翼虎所伤的幼弟,所需乃是有青泽相伴的白泽,本君的白泽,怕是对你幼弟并无裨益。”

女子神色间微有动容,却顷刻间便平复了下去。一个小花妖,在天族的皇子跟前倒是丝毫不畏惧怯懦。

小花妖的声儿依然轻轻的:“三殿下明鉴,三殿下看事透透的,长依骗不过三殿下,既然三殿下并无长依所需之物,长依这就告辞了。”

说着还真干脆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从烛影里大大方方走出来,走到连三近前时想了想,又福了一福,认真道:“三殿下,夜深了,您还是早些休息罢,这个烛火虽不是我弄的,但若三殿下看着觉得不大好,我走之前将它们拆了便罢,也算是对三殿下在长依跟前一番坦白的报答。”

连三这才正经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三殿下身边来来去去许多美人,便是不在意,美人们的常规作态他看了一两万年也看得极熟了。他那番话之后,知情解意的美人必然要答:“三殿下说笑了,三殿下尊贵无比,能伺候三殿下已是小女子的福分,更谈不上要从三殿下这里讨要什么白泽青泽……”并不那么知情解意的美人,起码也要答:“三殿下怎知我搜用白泽却是为了我的幼弟,而非世人所说的问道修仙,三殿下慧眼辨事,小女子深感佩服……”之类。

三殿下觉得这个小花妖有点意思。

小花妖站在他跟前几步远,看上去挺诚恳地在等着他的答复。

手中那张花笺上,四季花的花瓣染色不够纯,三殿下信手将它喂了最近的一盏烛火,“本君听闻你知情解意,”他道,待花笺燃尽时他才略微抬眼,“看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听明白他的话,小花妖明显有点震惊,瞪着眼睛看向他,退两步认真思考了一下,再次看向他:“三殿下让我走,我就走了,走之前还想着帮三殿下拆烛台,这这这还不够知情解意么?”

这便是长依。

七八百年前的旧事,桩桩件件竟然还都没忘记,三殿下揉了揉额角。

天步在三十六天连宋的元极宫伺候时,便是元极宫中最得用的小仙娥,来到这处凡世虽没了术法,许多事做起来并不是十分便利,但天步仍朴实地延续了她在元极宫时的稳妥细致,远远瞧见泡在汤泉中的连宋摇了摇酒壶,已经揣摩出这是他一壶酒已饮完、还有兴致再饮一壶的意思,立时又端了备在小火炉上的另一壶酒,裙角带风地呈送过去。

将酒壶仔细放在池畔后,天步突然听得自家主子开口问她:“说起来,你是否也觉得烟澜同长依,性子上其实有些不同?”

天步细思片刻,斟酌道:“烟澜公主是长依花主的魂珠投生,毕竟是在凡世中长大,往日在天上或是南荒的记忆泰半又都失去了,性子上有些转变也是难免。”又试探道,“殿下……是觉得有些可惜吗?”

就见连宋靠在池畔微微闭眼:“是有些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