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高高在上的妖族公主,那个生了条狼尾的孱弱半妖,那只在雷劫之下冷冷注视着她的银狼……
后方细碎的议论声似这夏日扰人的飞蚊一般嗡嗡萦入耳中,缠得人几乎不能呼吸。
“所以秃大师果然是丹鼎宗的某位长老?”
“这三条规矩我也曾耳闻,倒是前些年就立下了,只是不知不灭剑神犯了那条忌讳……”
“第一条不知有无,第三条自是不可能,毕竟崔前辈还站在这儿呢,倒是第二条……忘恩负义?”
“这倒极有可能,毕竟先前俞幼悠曾救过不少云华剑派不少剑修,当年四境大会还救过他儿子,眼下却非说人家是妖族内应……”
最后这句话惊醒了崔能儿,她虚浮的身体突然又挣扎着寻回了些许力气。
对,秃大师这规矩是在俞不灭飞升前便立下,肯定不是在针对他!
对方介意的一定只是俞幼悠的事情!
崔能儿心中生出万般懊悔,然而此刻她深知不能离去,只能静候在此地等着秃大师回心转意。
毕竟名面上忘恩负义的是她,而非俞不灭!
桐花郡多雨,不知何时又是一场酥润细雨簌簌落下,崔能儿一动不动静立在桐花郡山门前,身影显得柔弱而无助。
城中新修的各个传送阵闪过无数道亮光,却是不少修士都来了此地等待最后结果了。
桐花郡的酒楼乃至法宝店铺中,持不同观点修士们都低声地议论着此事。
“丹鼎宗这乃大派的风骨和坚持,岂有被人欺上门还为其疗伤的?!我觉得丹鼎宗处事极佳,待我闺女长大些,我也让她去参加丹鼎宗的入门考核!”
“修士自有其底线,不该为一人而破。”
“你们这话就不对了,出面污蔑俞幼悠的是崔前辈,也不是俞前辈啊!同为东境大宗,丹鼎宗见死不救,真是有负医修之名!”
“其实崔前辈先前说的极对,若是不灭剑神的伤能好,万古之森之难便可迎刃而解了!”
“……”
法宝店门外,一个年轻剑修搀着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听到里面的对话后表情越发纠结。
那中年男人身上的修为不过筑基初期,且面色虚浮苍白,似是受了重伤,年轻那人倒是金丹期修士,偏又对中年男人态度无比恭顺。
这奇怪的组合引得法宝店内的人侧目,中年男人别开脸,沙声道:“走吧。”
姜渊搀着俞不灭一步一步朝着丹鼎宗走去。
他心中沉重无比,一位师娘虽未找到能接灵脉的医修,却也从灵药谷带回了一粒五品灵丹,师父吃下此丹后便苏醒过来,也大致知晓现在发生的事。
可惜此药却并不能治好俞不灭,若是不能寻人接回灵脉,没了灵力淬体,他只有死路一条!
唯一的生路还是在丹鼎宗的秃大师身上!
然而姜渊也终于知晓自己师娘前些日子干了些什么事,他本想联络俞幼悠致歉求情,结果拿出传讯符才想起一件事。
俞幼悠压根就没跟不灭峰的人交换过传讯的神识烙印……甚至到今日姜渊才隐约记起,她似乎从一开始便对不灭峰异常冷淡,甚至连陌路人都不如。
他也曾试图联络俞长安,然而传讯符那边一直无人回应,再寻张浣月他们,甚至是狂浪生,然而他们却好似并不知晓秃大师到底是谁。
眼下,唯独想办法让丹鼎宗松口了。
姜渊搀着俞不灭沿着桐花郡的青石板路,慢慢地走向城外的丹鼎宗方向。
然而俞不灭的身形却又摇晃了一下,竟是连站立都困难了。
姜渊看得一慌,着急之下连忙招呼边上摆着个小摊卖话本的修士:“道友,过来搭把手!”
片刻之后,收了十块灵石的话本摊老板和姜渊一道将逐渐失去意识的俞不灭扶正坐在躺椅上,然后抬着躺椅慢悠悠地朝丹鼎宗山门口走去。
这散修没认出这个半死不活的筑基期修士就是大名鼎鼎的不灭剑神,他这一路上话贼多。
“道友啊,你们也是去找丹鼎宗的丹修看病吗?我看你这长辈病的不轻,怕是不好治啊!”
“我在桐花郡卖了三十年话本,要说丹鼎宗这几年可是风光许多啊,先是那三位年轻天骄,再来就是秃大师!嗨,真给咱桐花郡长脸!”
“道友,你给我十块灵石我不能让你吃亏,我跟你讲,现在不灭剑神的道侣还在苦等着让秃大师出手呢,你要想排在她前面,就记得一招——”
方才一直忍怒不发的姜渊听到这里怒意全消,他焦急道:“哪一招?!”
这个本地散修言之凿凿道:“每年丹鼎宗山门前都有人跪着求医,只要你跪得够诚恳,装得够可怜,丹修保准会心软出手的!”
姜渊一愣:“真……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而且我先前去过秃门医馆,就听人说了,秃大师最见不得人下跪……”
好像当时打听消息时,是听人传过这事儿?据说秃大师性格孤僻傲慢,脾气极差,遇到不顺眼的伤者便会让其跪上数日。
姜渊心思杂乱地抬着俞不灭,终于走到了丹鼎宗的山门前。
却见那雨雾之中独立着崔能儿凄楚的背影,她先前收到了俞不灭和姜渊的传讯,知晓他们会来。
她在此等了数日了,丹鼎宗的山门始终闭合无人搭理,若是俞不灭亲自来,说不定能行。
然而一回头,她就看到在躺椅上昏昏不醒的俞不灭,还有那个高谈阔论的散修。
“渊儿,你这是做什么?”
“师父灵脉受损不敢背,只能抬过来。”姜渊声音沙涩地开口。
那边还在传授跪地经验的散修脸色一白,看了看不远处的崔能儿,又看了看姜渊和俞不灭,拥有丰富创作经验的他几乎转瞬间明白了这两人是谁。
他脑子一片空白,也顾不上带走躺椅了,脚下一滑便狼狈地逃窜离去。
然而他这一跑不打紧,少了一个人扶着的躺椅瞬间往后一仰,上面躺着的俞不灭也剧烈地一晃,险些滚落在山道上。
“师父!”姜渊赶紧扶正俞不灭。
这一晃,却让先前昏迷的俞不灭又短暂地清醒过来。
他猛地咳嗽了几声,示意姜渊把自己从躺椅上扶起来。
崔能儿看着气息虚浮的俞不灭,艰涩开口:“都是我的错……”
俞不灭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倒没多说什么,而是转而望向丹鼎宗山门内。
“丹鼎宗并非不救,他们只想让我低头。”俞不灭一字一句低声道:“他们这是在想尽办法折辱于我!”
姜渊心中一沉,果然和黑市的人说的一样,秃大师性格古怪喜欢侮辱看不惯的人!
他心中一沉,看向丹鼎宗那禁闭的山门大阵,面上闪过一丝挣扎,最后将头一低,重重地跪倒在地。
还不等崔能儿开口,姜渊便沙哑道:“师娘,此时再不低头是不行了。”
崔能儿紧紧咬着牙。
暗暗地看了看山脚下逐渐围过来的修士们,心中却比姜渊想得更多。
不灭峰的颜面跟命比起来不算什么,若是此时跪倒,定能博得众人同情,说不定能让丹鼎宗迫于大义,不得不出手相救。
她忍着内心的屈辱,默然跪倒在地上。
然而丹鼎宗的山门却始终不曾开启,淅沥的雨越下越大,山下的修士也越聚越多。
俞不灭的手动了动,艰难地抬起,在唇角一擦。
冰冷的雨水之中,那些呕出的红色鲜血很快就失去了温度,再沿着指缝溅落在淤泥之中,寻不到半点痕迹。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在飞快地流逝,哪怕拼命地想要掌控它们,却依然和指间的血水一半流泻而去。
在修为筑基期跌到炼气期的那一刻,俞不灭抬头仰望着苍茫的天空,眼中闪过晦暗的怨恨。
与此同时,那些因为变得强大而遥远到几乎要化作尘埃消逝的记忆,也都伴随着重归于弱小无能的他而浮出来。
恍惚间,他记起自己曾是个落魄世家的少年,父母双亡,惨遭退婚,祖父也因此而被气死。
他被那管家踩在脚下,也是这样的雨天,对方把几块下等灵石砸在他脸上,傲慢地嘲弄着他。
踏入修行之路后,有一群修士仗着出身世家,对他颐气指使,张口闭口都叫他为废物。
他也被一个元婴期的老怪物抓去做奴仆,每日都要忍受侮辱和折磨……
俞不灭的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了许多。
后来这些人全部都死了,那管家和那些瞧不起他的世家修士,全都被他一剑斩死,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就可以随意折辱他的人,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
“修士低头不难……”俞不灭的声音很低,他目光中闪现着复杂的情绪。
“只要等下去……”
他低声地看着阴云密布的天,一字一句安慰自己——
“修士生如利剑,隐忍蛰伏于鞘,待亮剑之日,定可雪耻!”
今日丹鼎宗之耻,来日他定会还回去!
天顶忽而一声响遏行云的巨雷声惊炸开,俞不灭的心口随之一缩,又想起将自己劈得灵脉尽碎的天雷。
他死死咬着牙,颤抖着身子朝前走了两步。
最后毅然掀起袍角,直直地跪倒在地!
雨水带着污泥把原本华贵的衣袍浸泡得脏污不堪,仿佛又把那个高高在上的剑神打落成那个卑贱的少年。
俞不灭低着头,无人看见他眼中浓郁得快要凝为实质的杀意。
而在他身后,无数修士为之哗然。
不灭剑神下跪了!
……
丹鼎宗山门内。
那个瘦弱的背影坐在一棵老槐树的树梢上,慢悠悠地晃着脚。
树下,马长老惊诧不已:“俞不灭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这是逼着我们丹鼎宗出面啊!他要是死在我们丹鼎宗门口怕是麻烦了……”
马长老有点头痛,而俞幼悠垂眸看着那一幕,眼中却依然无波无澜。
她笑了笑,语气轻松:“他喜欢跪,就让他继续跪着呗。”
俞不灭在山门外的那些挣扎,那些忍辱负重,都是做给他自己和世人看的……
那很巧,她也准备了一些东西想给俞不灭和世人看看。
至于现在,且让他跪着吧。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