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点了点头,翻开怀里的本子,凝视着她曾写下的某些内容。
“缇娅娜的身体里,混杂了属于埃达的部分。费米尔·斯塔克既不需要,也无法利用那些东西。她借助那些残留的力量存活下来,而之前的几十年里,每当《黑鸦》的团员们祈祷时,她就凭借本能或是微弱的意识,给予不够清晰的回应。”
肖恩屏住了呼吸。
“缇娅娜与「天之主」的力量共存了一百多年,它们之间构成了脆弱的平衡。”安将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但「天之主」一年前找到了新的继任者,摧毁了冬青堡,制造出大量的「不死生物」,然后引导帝国发起了那场侵略战争。”
那就是他们所经历的灾难。他用力握紧拳头,如果那还不算完——
“我不知道埃达做了什么。如果祂收回自己的力量,也许就打破了原本的稳定。不受控制的消亡之力逸散出来,融入矿洞的宝石当中,再被矿工们开采到——然后让那些不幸的人,死于玛尔的神术。”自称‘探险家’的少女抬起头,略显遗憾地抿了抿下唇,“这是我的推测。”
“那……”肖恩咽了咽口水,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嘶哑,“母亲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无法确定。”安轻轻摇了摇头,“她可能失去了对力量的控制;也可能陷入沉睡,在睡梦中不自觉地改变了周围;还有……很多可能性,只有我们亲眼见到她,才能确定到底是哪一种。”
她故意没有说出最坏的可能——但那不算是个安慰。肖恩将右手抚上胸口,无声而虔诚地祈祷着。
您是我们温柔的母亲,是我们从生到死的指引。我们是您的孩子,受过您无数眷顾,也由您抚养成人。请不要这样睡去,如果可能的话,让我们来挽救您——
没有任何回应,他的心往下一沉。壁炉的火光缓缓摇曳,房间里还算温暖,肖恩却觉得有些发寒。
“别管是怎样,去看看不就行了。没什么难解决的。”一片寂静之中,艾利奥冷不丁地插进话来,“我跟你们说,团长她可是g——”
女佣兵轻哼一声,右拳不轻不重地锤在桌面上,让少年立刻将余下的话吞回了肚子。
“咱会负责去调查清楚,那片矿洞里藏着些什么。”她站直身体,下巴微倾,自上而下注视着贝隆人们,“保险起见,汝等让那座矿洞——还有附近矿山里的所有人,都先出来呗?”
不管因为贝隆王室的指示,还是安的推测引起了足够的重视,又一阵低声讨论后,王室的「见证人」最终点了点头。
“几座矿洞的话,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扶着额头沉吟道,“最多三天,那里的所有人都会撤回堡垒。但你们最好尽快解决,他们需要工作。”
“放心,咱可没打算一直呆在这儿。”女佣兵咧咧嘴,转过身,敲打了肖恩的肩头,“还有,如果真是缇娅娜的话……咱也不想杀了她。比起那头巫妖,她还算可爱多了呐。”
谢谢,肖恩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道。
“可是,莉莉。”贝尔从软椅中曲起身体,不安地搓了搓下巴,“这样……不是挺危险的嘛?再怎么说……那也是个神,是吧?”
“矿工们现在还在里面,汝连他们都不如了么?”莉莉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贝尔,“只是个连力量都控制不了的家伙。汝要是害怕,就回旅店里去蹲着,直到天荒地老也别离开呗?”
贝尔连忙摇头否认,低声嘟哝着他不过是谨慎起见。肖恩抿紧嘴唇,努力平复心绪,缓慢地走到莉莉面前。
“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女佣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安站起身,温和而略带忧虑地看着他。
“坦布尔团长。”她轻轻叹了口气,“请你召集起所有愿意参与的骑士,守候在入口附近。你们不需要进入矿洞,但若真的必要,希望你们能阻止「它」离开。”
肖恩一瞬间松了口气,却立刻为这个念头感到羞愧。他知道这本是他们的责任,但同样明白,他只能依赖莉莉去解决这一切。探索矿洞并非骑士们的长项,玛尔的神术也不足以应对复杂的局面。更重要的,许多人还不清楚缇娅娜·玛尔的遭遇,也没有准备好去面对一个……或许是敌人的「母亲」。
《黑鸦》的大团长微微苦笑,将右手放在胸前。
“为了母亲大人,我们会尽力而为。另外——”
肖恩缓缓深吸一口气,“让我跟你们一起去。不管……「她」成了什么样子……”
他需要亲眼见证。那是穆尔祭司长的遗愿,是与那名粉色少女的约定,也是自己内心的期望。
“随你的便,到时候可别拖了后腿呐。”莉莉看了他一眼,语气并无恶意,“希望过了这么久,汝有变得更强些呗?”
“至少大概没有更弱。”肖恩摇头苦笑,“到时候就拜托你们了。”
他向房间里的其余人告辞,独自穿过熙攘的街道,走向通往堡垒上层的阶梯。四周人流渐稀,嘈杂的话语声很快消散,只留下皮靴碰触地面的轻响。风从外侧的平台吹入,掠过整条街道和他的面颊,大概是海拔较高,带着几许冬季来临的气息。
一栋破旧的石砌小楼逐渐进入视野,门前摆着「暂停营业」的牌子。在贝隆王室的要求下,这座破旧酒馆的主人腾出了全部房间,作为骑士团暂时栖身的场所。
尽管店主从来没有任何好脸色,每天丢给他们的也只是简陋的面饼、炖汤、粗劣的麦酒和水,但肖恩无法对此有太多不满。在此之前,不少骑士被迫在街头露宿;而他同样清楚,为了帮助他们摆脱困境,莉莉与梅隆王室做下的约定。
他推门而入,踏上吱呀作响的木制阶梯,回到属于他和阿莱娅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人。楼下大厅点着几盏神术灯具,但昏暗的光芒只能到达门前。他无声地伫立了片刻,走到床边坐下,让黑暗拥抱他的身躯。
肖恩划出祈祷的手势,再次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望,唱出昔日晚间的祷文。他一共尝试了三次,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自从冬青堡战役结束,他就不曾感觉到母亲的气息。得知母亲已经陨落后,他也不再每天向玛尔祈祷。也许只是隔了太久,母亲过于虚弱,暂时听不到他的声音——
也可能不是那样。如果事情已经发生,继续逃避只是徒劳。至少还有希望,他必须亲眼看到,肖恩心想。
现在是傍晚,阿莱娅大概和凯茜在练剑。他倒是因为各种原因,已经很久没有再精进剑术——也不知道之前对莉莉说的话,是否算是夸下海口。
他将身体平放到床上,努力思考着接下来的事情,却感觉脑子根本没在工作。一阵源自内心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漫过全身,缓缓淹没了他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的轻响将他惊醒。
肖恩撑起身体,睁开眼睛。阿莱娅穿着一身骑士团轻装,腰间是熟悉的细剑,银白色长发在脑后束起,一如在冬青堡时的优雅和利落。
“辛苦了,肖恩。”她走进房间,将一盏橙黄色的灯摆在桌边,温柔地看着他,“有什么新消息么?”
肖恩捏了捏太阳穴,努力让头脑摆脱刚刚醒来的昏沉。
“多的难以想象。”他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自己算是哭还是笑,“叫凯茜来吧。有些事情,要告诉你们。”
阿莱娅应声而去。肖恩摇摇晃晃地走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略微打理了一下散乱的金发,抹平上衣的褶皱,然后坐到桌旁的椅子里,等待着两个人的归来。
没过两分钟,凯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快步走到他面前,俯下身朝他摆了摆手。
“团长大人,我来啦。你好像有点累?怎么了吗?”
“我刚从佣兵团那边回来。”肖恩抬起头,吐出一口气,“他们发现了……一些东西。”
他完整的复述了安的推测,莉莉和王国使者们的决定,以及他最后向女佣兵提出的‘要求’。肖恩尽可能让语气保持平静,为此不得不停下数次以平缓情绪。倾听者们的表现也没好去哪里——凯茜将双手紧握在胸前,下意识地轻轻摇着头;阿莱娅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向来清冷的神情里,隐约带上了几分惶惑。
等到肖恩讲述完毕,房间里陷入了长达半分钟的沉默。直到凯茜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的小臂。
“团长大人。”她急切地说,同时攥得他手臂发痛,“让我们跟你一起去!”
他抬起另一只手,按住女军团长的右肩,缓慢地摇了摇头。
“你留下来,凯茜。那些守在上面的骑士需要引导,包括你的第五军团。他们还没做好准备——”
“不,让她去吧。”
阿莱娅的声音忽然响起,且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骑士们由我来带领。她有看见的权利,肖恩,和你一样。”
说的没错,其实连她也是。肖恩·坦布尔转过头,望着已经是他妻子的艾尔纳女性,歉意地垂下眼帘,“抱歉,请原谅我的任性,阿莱娅。”
“你是我们的团长,你有这样的权力。”艾尔纳女性抬手拨开长发,露出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笑,“我等你回来,肖恩。”
肖恩沉默了几秒钟,在心中许下对于阿莱娅,以及包含两天后才到达这里的,所有骑士团成员的承诺。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