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城交错的街道长巷之中,一个模糊到几乎看不见的人影正很有目的的往前穿行,街边上的打更人和巡夜兵士来回走动,也没有一个人发现了夜色下的影子。
人影一路前行,来到了大将军金衡的府邸,经过了金鼓贪功冒进坑杀数万大军的罪过之后,金府已经门庭冷落久矣,此时不过堪堪戌时前后,金府大院已经熄灯压火了。
府邸之中大部分人都已经睡了,一落过去都只有昏暗月色相伴,人影没有半分左右搜寻,去向明确的直往后院,主家的住处而去了。
后院之中布置简单,没有什么太多的建筑,唯一显眼的就是那一座当下还点着灯火的三层小楼。一般来说,武将的家中后院都会有小型的演武场,像这种用于藏书的小楼都是在文官府上更多一些。
大将军府中的小楼并没有多么的富丽堂皇,也无半分附庸风雅的虚假,整座小楼看上去典雅闲适,尚在楼外就能感受到那股绵长的风雅之气。
楼名月磬,看来金衡将军对于自己的女儿当真是疼爱有加。
人影顺着门缝滑进了楼中,大门口三丈处就竖立着一套满是伤痕残缺的铠甲,看来正是金衡将军累年所用之物,铠甲边上是一柄冷涟如水的三亭大刀,必然就是金衡的趁手兵器了。
铠甲后面,是一整圈的高大书架,金衡此时就端坐在书架中间的地榻之上,手中捧着一本《春秋》细细翻看。
因为金鼓的变故,金衡原本乌黑的头发而今已经变的花白,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都不止,但是精神倒还是不错,双眼炯炯有神透着精光,就连半分的倦意都没有。
人影绕着整座小楼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任何人监视着金衡之后,这才自当空之中现身出来,对着金衡抱拳拱手道:“金衡将军,星夜点灯读书,可要当心熬坏了身子。”
一个人骤然出现在金衡面前,他却没有丝毫的慌张,平静的面上皆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气度,将手中的书本放下,看着身前人拱手轻笑道:“原来是元济先生。”
李元锦有些好奇的问道:“金将军以前见过我?”
金衡缓缓摇头,满面微笑着说道:“未曾见过,但是旃蒙城中的事情我还是知道一点的。能在这个时候来见我的人,除了是要杀我的,就只剩下元济先生你了。”
这个时候,指的既是入夜十分戌亥相交,更指的是金家正处在身边名裂万劫不复的边缘。
李元锦沉声道:“金将军慧眼如炬,难怪会教出金鼓金磬这样的伶俐儿女。”
金衡满面笑意,轻轻点头道:“元济先生也是一位通明之人,光是从你没有叫我一声‘老将军’,就能看得出来一二了。”
李元锦客气一笑,金衡再度开口道:“元济先生深夜到访,莫非只是来看看老夫的?”
李元锦点头道:“是有些担心金伯父,故此才深夜贸然造访,只是见到将军的状态,就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金鼓和金磬知道伯父安好,心里肯定也能更安定一些。”
金衡皱眉道:“元济先生莫非是要去趟这汪浑水?”
李元锦点头道:“事情因我而起,若不是我的话,金鼓将军不会远走积蛮城,金甲也不会因此得罪钱乾。更何况我早就答应过金鼓,要和他相聚积蛮城,一起杀蛮唱歌的。”
金衡轻叹摇头道:“这事情如何能怪的到你,只能怪我们金家时运不济,遇到了这样的主子。”
顿了一下,金衡又苦笑说道:“偏偏他能算得上是有几分圣明,我就算想叫个天屈斥责几句昏君,都不会有人相信我,更不用说是迎合我出声了。”
李元锦面对金衡的感慨没有回应,反倒是开口问道:“金将军,可有什么话让我带给金鼓金磬的吗?”
金衡反问道:“元济先生真的要去?这趟浑水,已经不是当初素仙姑娘那种级别的了,你若失去了,说不定就要将自己也深陷在里面,再难自拔了。”
李元锦轻轻点头道:“我已经和金鼓约好了,得去。”
金衡上下打量了一阵李元锦,骤然放声大笑道:“好啊,男儿重诺轻生死,金鼓这个傻小子,难得的看准了一个人。”
金鼓看的最走眼的人,必然是当下正在将他和整个金家钉死在史书耻辱柱上的钱乾,金鼓曾经效命过的钱王孙了。
金衡轻轻一笑,十分洒脱的开口道:“我没什么好说的,只请元济先生告诉金鼓,将他妹妹照顾好,若真是到了最后关头,就选个信得过的人托付出去吧。”
信得过的人,当下还能有谁?金衡这话不光是带给金鼓,也是在嘱咐给李元锦。
李元锦皱眉道:“金将军,就只是这样了?金家历代声名,莫非就真的不做任何抗争,甘愿死在一人的记恨之下?”
金衡微笑道:“抗争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金鼓既然做了征西将军,马革裹尸,甚至尸骨无存,就该是他的命!他守的,可不是钱乾一人的国土,而是他身后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
“至于金磬,”金衡轻轻地叹气,有些欣慰的说道,“既然生在了金家,想必她也已经做好了准备,若是她真的不愿意离开,那就让她陪着她哥吧。”
“至于老夫我,”金衡伸手捡起了地上的《春秋》,蘸着唾液轻轻翻阅道,“老夫所做如何,自有史书记载,交给后人评说,又何必在意活着时候的一点微薄名声呢。”
李元锦沉吟片刻,正准备再度开口,就看见金衡将手中的书举到了自己面前,挡住了李元锦的视线,拒绝之意实在再明显不过,李元锦只能将自己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静静的坐了一炷香时间,金衡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自顾自的翻着手中的书本,李元锦轻叹一声,知道已经劝不下去了,就打算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