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逝世两周年纪念我所认识的鲁迅先生,是从他的著作中见到的,我没有与他会过面。当鲁迅先生创造出阿Q的时候,我还没想到到文艺界来作一名小卒,所以就没有访问求教的机会与动机。及至先生住沪,我又不喜到上海去,故又难得相见。四年前的初秋,我到上海,朋友们约我吃饭,也约先生来谈谈。可是,先生的信须由一家书店转递;他第二天派人送来信,说:昨天的信送到的太晚了。我匆匆北返,二年的工夫没能再到上海,与先生见面的机会遂永远失掉!
在一本什么文学史中(书名与著者都想不起来了),有大意是这样的一句话:“鲁迅自成一家,后起摹拟者有老舍等人。”这话说得对,也不对。不对,因为我是读了些英国的文艺之后,才决定也来试试自己的笔,狄更斯是我在那时候最爱读的,下至于乌德豪司与哲扣布也都使我欣喜。这就难怪我一拿笔,便向幽默这边滑下来了。对,因为像阿Q那样的作品,后起的作家们简直没法不受他的影响;即使在文学与思想上不便去摹仿,可是至少也要得到一些启示与灵感。它的影响是普遍的。一个后起的作家,尽管说他有他自己的创作的路子,可是他良心上必定承认他欠鲁迅先生一笔债。鲁迅先生的短文与小说才真使新文艺站住了脚,能与旧文艺对抗。这样,有人说我是“鲁迅派”,我当然不愿承认,可是决不肯昧着良心否认阿Q的作者的伟大,与其作品的影响的普遍。
我没见过鲁迅先生,只能就着他的著作去认识他,可是现在手中连一本书也没有!不能引证什么了,凭他所给我的印象来作这篇纪念文字吧。这当然不会精密,容或还有很大的错误,可是一个人的著作能给读者以极强极深的印象,即使其中有不尽妥确之处,是多么不容易呢!看了泰山的人,不一定就认识泰山,但是泰山的高伟是他毕生所不能忘记的,他所看错的几点,并无害于泰山的伟大。
看看鲁迅全集的目录,大概就没人敢说:这不是个渊博的人。可是渊博二字还不是对鲁迅先生的恰好的赞词。学问渊博并不见得必是幸福。有的人,正因其渊博,博览群籍,出经入史,所以他反倒不敢道出自己的意见与主张,而取着述而不作的态度。这种人好像博物院的看守者,只能保守,而无所施展。有的人,因为对某种学问或艺术的精究博览,就慢慢的摆出学者的架子,把自己所知的那些视为研究的至上品,此外别无他物,值得探讨,自己的心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假若他也喜创作的话,他必是从他所阅览过的作品中,求字字句句有出处,有根据;他“作”而不“创”。他牺牲在研究中,而且牺牲得冤枉。让我们看看鲁迅先生吧。在文艺上,他博通古今中外,可是这些学问并没把他吓住。他写古文古诗写得极好,可并不尊唐或崇汉,把自己放在某派某宗里去,以自尊自限。古体的东西他能作,新的文艺无论在理论上与实验上,他又都站在最前面;他不以对旧物的探索而阻碍对新物的创造。他对什么都有研究的趣味,而永远不被任何东西迷住心。他随时研究,随时判断。他的判断力使他无论对旧学问或新知识都敢说话。他的话,不是学究的掉书袋,而是准确的指示给人们以继续研讨的道路。
学问比他更渊博的,以前有过,以后还有;像他这样把一时代治学的方法都抓住,左右逢源的随时随事都立在领导的地位,恐怕一个世纪也难见到一两位吧。吸收了五四运动的“从新估价”的精神,他疑古反古,把每时代的东西还给每时代。博览了东西洋的文艺,他从事翻译与创作。他疑古,他也首创,他能写极好的古体诗文,也热烈的拥护新文艺,并且牵引着它前进。他是这一时代的纪念碑。在文艺上,事事他关心,事事他有很高的成就。天才比他小一点的,努力比他少一点的,只能循着一条路线前进,或精于古,或专于新;他却像十字路口的警察,指挥着全部交通。在某一点上,有人能突破他的纪录,可是有谁敢和他比比“全能”比赛呢!
也许有人会说:在文艺理论方面,鲁迅先生只尽了介绍的责任,并未曾建设出他自己的有系统的学说;而且所介绍的也显着杂乱不纯。假若这话是对的,就请想想看吧;批判别人的时候,不是往往忘却别人的努力,而老嫌人家作得不够吗?设若能看到这一点,我们不是应当看看自己,我们自己假如也把研究、创作、翻译,同时并作,像鲁迅先生那样,我们的成绩又能有多少呢?我们就是对于一位圣人,也应不客气的批评,可是我们也应当晓得批评不仅是发威,而是于批评中,取得被批评者的最良最崇高的精神,以自策自励。鲁迅先生能于整理国故而外,去介绍,去翻译,就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事。一个人的精力与天才永远不能完全与他的志愿与计划相配合,人生最大的苦痛啊!只有明知这苦痛是越来越深,而杀上前去,以身殉志的,才是英雄。鲁迅先生的精神便是永远不屈不挠,不自满,不自馁。鲁迅先生的精神能以不死,那就靠后起者也能死而后已的继续努力。抓住一位英雄的弱点以开心自慰,既无损于英雄,又无益于自己,何苦来呢!
还有人也许说,鲁迅先生的后期著作,只是一些小品文,未免可惜,假若他能闭户写作,不问外面的事,也许能写出比阿Q更伟大的东西,岂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