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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艺篁馆里,纵论天下人物

李鸿章似有所悟地点头。隔了一会儿,他说:“门生当时想,恩师讲这个故事,是要告诫我们:天下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身入局,挺膺负责,如同那个老头子样,乃有成事之望。好比后来发生的天津教案,主战者全是局外之人,他们不负责任,徒尚意气,倘若让他们入局负责,也不会喊得那么起劲了。门生这个理解,不知也有道理否?”

“有道理。”曾国藩会心一笑。心里想:这个聪明过人的年家子,真的能见人之所不能见,发人之所不能发,你看他把那个争过田塍的小故事,与津案舆论联系得真是天衣无缝!

“第三件大事,是希望贤弟把徐图自强的事业进行到底。这一两年先要把选派幼童出洋一事办好。贤弟于此成绩斐然,我最为放心。”

说起办洋务,李鸿章兴趣最大,也自认为研究最深,他不觉高谈阔论起来:“洋务非办不可!欧洲各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东北,闯入我边界腹地。凡前史之所未载,亘古之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以如天之度,一概与之立约通商,合地球东西南北九万里之遥皆聚于中国,这的确为三千年一大变局。中国之弓矛、抬枪、土炮,不能敌洋人之来复枪炮;中国之舟楫艇船,不能敌洋人之轮机兵船,故而受制于洋人。处今日之局势而侈言攘夷、驱逐出境等等,固虚妄之论,即欲保和局、守疆土,若无枪炮船舰,亦是空话。门生以为,自强之道在师其所能,夺其所恃,故不能不办机器局,办造船厂。门生想,洋人之枪炮舰船,也不过创制于百数十年间,就能持之而侵凌我中国。若我们果能深通其法,也就能造出如洋人一样的船炮,说不定还可超过他们,那时就不愁攘夷自立了。所以门生极为赞成派幼童出国留洋之事,并竭尽全力协助恩师办好。”

曾国藩握须凝神听完李鸿章这番宏论,对他所提出的“三千年一大变局”的论点激赏不已。这是一句振聋发聩的呼喊,但愿太后、皇上、中枢诸大臣,以及各省督、抚、将军、提督都能听到这声呼喊!

“少荃,你以‘三千年一大变局’这句话来概括今日形势,非常简明动听。你回保定后,就以这句话为宗旨,把刚才说的这些内容,给太后、皇上上一个折子,让天下人都能受到震动。”

“好,我回去就写。”李鸿章也早有这个想法了,他要给醇王和前不久去世的倭仁一类的人敲敲警钟。

“少荃,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无论办洋务也好,引用洋人的好办法好制度也好,还是派人留洋也好,有一个基本之点要时刻记住,那就是必须以我中华名教为本。这个意思,你的幕僚冯桂芬早在十年前便用最明确的语言表达了:‘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这句话,我很赞赏。”

“这也是门生的意思。景亭老先生《校邠庐抗议》一书中许多观点,都与门生磋商过。刻印时,门生还资助他二百两银子。”李鸿章笑道。

“那就好。”曾国藩满意地颔首,“洋人的长处要学,老祖宗的衣钵更不能丢!”

稍停片刻,他又问:“少荃,直隶是外交第一要冲,这一年多来,你与洋人交涉,抱定一个何等样的态度?”

李鸿章思索一会,说:“门生与洋人交往,也无一个固定的态度。洋人狡诈,门生只同他们打痞子腔。”

说完,眼睛看着曾国藩。曾国藩以五指捋须,久久不语。李鸿章知此话说得不得体,便不再说下去了。

“啊,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你的痞子腔是何打法,你打两句给我听听。”曾国藩的手在花白的胡须上一上一下地移动了好几个来回,才慢慢地说出这两句话来。

李鸿章忙说:“门生这是信口胡说的,究竟应以何种态度与洋人打交道,还求恩师指点。”

曾国藩的手仍未离开胡须,将李鸿章谛视良久,说:“依我看,还是一个诚字适当,诚能动人。洋人亦是人,中国人可以诚动之,洋人岂能例外?圣人言忠信可行于蛮貊,这是断不会错的。我们眼下既无实在力量,尽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实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讲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过于吃亏。无论如何,我的诚信身份,总是靠得住的。脚踏实地,蹉跌亦不至过重,想来比痞子腔靠得住些,你说是吗?”

“是,是。”李鸿章点头不已,“门生今后一定遵循恩师的教诲办理,与洋人推诚相见。”

斑竹林边,艺篁馆里,师生俩推心置腹地畅谈着。西边天空渐由明朗而转成绯红,最后,夕阳终于顽强地冲出云层,在即将坠入西山的最后一瞬间,露出了它火红的一角。余晖将两江总督衙门照得通明透亮,预示着明天将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曾国藩对着窗外的仆人招招手。那人进来,双手捧着一个约七寸长三寸宽,以暗红织锦饰面的小木盒。曾国藩接过小盒,打开盒盖,露出两个墨绿色的精美玉球来。他指着玉球对李鸿章说:“这两个和阗玉球,原是穆中堂的爱物,在他的手心里转过二十余年。咸丰四年穆相病重期间,托康福送给了我。从那时起,在我的手心里又转过十七八年了。现在,我也不需要用它了。贤弟目前虽精力充沛,然亦需早加保养。明天是个晴天,正好启程,我一生无奇珍异宝,穆中堂的这两个玉球,就转送给你,权作我留给你的一点纪念吧,愿贤弟为国珍重!”

李鸿章举起双手,郑重地接过木盒,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这时,曾纪泽拿了一件丝绵斗篷走了进来,对父亲说:“刚才收到九叔从武昌发来的信,已于初二日起锚来江宁,这两天内怕要到了。”

“哦,沅甫是该到了。少荃,我们回上房吃夜饭去吧!”